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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夕陽透過搖晃的汽車車窗,落在周長城和萬雲的身上,鋪開一層燦爛金光,萬雲把腳邊的蛇皮袋子往裡踢一踢,不讓它晃蕩出去。
當路過周家莊的路口時,萬雲看到周長城朝著那個方向看去,兩手緊緊握成拳頭,似乎不知道要不要下車,不由撫上他的手,靠過去輕聲問道“城哥,要回去看看嗎?”
每個人一生下來,儘管不知道會走到哪裡去,可總會有來處,這個來處是讓人犯難犯愁的地方,即使發誓再不回頭,可午夜夢回,總會夢見過往,這是任誰都避免不了的哀愁。
良久,汽車早已經駛離周家莊的路口,再看不見了,周長城這才緩緩地回過頭來,搖頭“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親人沒有了,根也沒有了,那種反複出現在夢裡的鄉愁,於周長城來說,隻能存在於夢裡,再回去看,都隻是山上的一個個墳包而已。
萬雲雖然不能全部明白周長城的那種悵惘,但也知曉他心裡不好受,隻和他相依偎在一起,安靜地不說話,如同從萬家寨出來,她也沒有那種回娘家的歡喜之情。
這天一大早,萬雲和周長城就在西郊擠上了開往萬家寨的汽車,這兩天都是探親日,是個小規模的人口遷移節點,到萬家寨的山路彎繞,車上也早已沒位子,兩人硬生生站了兩小時,一路左搖右晃,到萬家寨的候車亭邊上下車。
好在兩人都不暈車,下了車,看到萬家寨那個曆經風霜的木頭路牌,還要再走三裡山路,才算真正到了寨子裡。
萬家寨一點沒有變,小路崎嶇,四麵是山,偶見幾座石橋,古老破敗,澗水從周圍的高山繞下來,沿岸住了三十多戶人家,萬雲的家則還要再往山裡走,他們家在半山一個平緩的坡上,從下往上看,仍舊是沒有變化的三間黃泥屋。
回到家,萬雲見到了父母和三個兄弟,嫂子們則是帶著孩子們回娘家探親去了,竟是一個都沒有留下,要是萬雪在,估計就要開罵了。
喊了人,萬雲明顯感覺這回她的爹娘和兩個哥哥對自己客氣了一點,難怪姐姐說,嫁出去的女兒回到家就是客人了,尤其是帶著夫婿和節禮來的客人,更受歡迎。
而他們的娘秦水苗,是個矮個子的老太太,大概是過了六十,身體不好,越來越怕冷,頭上圍了兩圈舊舊的黑色頭巾,身上穿著厚褂子,瘦巴巴的手腕上晃晃蕩蕩戴著兩個沒有花紋的老銀鐲子,她見到萬雲和周長城的第一句問話是“你姐呢?怎麼沒帶孩子回來?”
萬雲手上提著東西,剛進門,還未落座,噎了一下,這才說萬雪顧忌孩子小,怕見生人,就沒帶回來,但節禮是有的。
秦水苗罵了兩句萬雪瞎講究,去拿萬雲帶回娘家的禮品,掂一掂,對兩個女兒還算滿意,萬雷和萬雨兄弟倆兒湊上前來想看看萬雲帶了什麼東西回來,被秦水苗給推開,小老太太看著瘦弱,動作卻很快,力氣也不小,把萬雲帶回來的袋子放到自己房間鎖好,轉頭到廚房做飯去了,兒媳婦們不在,又不好使喚嫁出去的女兒,隻能她去做活兒。
周長城有些束手束腳的,他是作為女婿第一次上門探親,跟著萬雲叫了爹娘大哥二哥,就坐在一邊,喝碗裝的開水。
萬雲叫了一聲爹,萬春龍“嗯”一聲,就不出聲了,無話可說。
萬風也放假,走上前來喊二姐,對周長城喊“二姐夫。”他年紀小,性子活潑,之前和周長城吃過飯,自來熟,還說要帶他到處走一圈。
萬雲看看萬家寨那幾乎擠到鼻子跟前的山,她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多年,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但周長城頗有興致,主要也是不知道和老丈人大舅哥們聊什麼,就說想看看萬雲去過的地方,便跟著萬風出去了。
萬雲笑笑,隨他去了,她跟自己的爹和哥哥們向來都少問少答,從前這幾人就愛搜刮她們姐妹的錢,在家的時候,她和萬雪褲兜裡不敢藏一分錢,萬雲心裡全都記著呢。
看到廚房的煙囪裡冒出白煙,萬雲也不在外頭的廳堂站著了,進去幫忙燒菜,秦水苗見她進來,樂得清閒,老太太隻坐在一旁燒火,看她放油放鹽,一直叨叨叨她不會過日子,說著說著,不知為何脾氣愈發地大,罵起人來,中間夾著方言粗口。
這些話,萬雲和萬雪從小聽到大,耳朵和身體反應都習慣了,這回萬雲憋著氣,當聽不到,心想這人是生了她的娘,也才回來吃個午飯,千萬彆吵架。
好容易熬到吃完一個午飯,萬雲有些受不住這黃泥屋的逼仄,她和萬雪不在家,哥嫂們也不把家門口的小水溝清理一下,現在又臟又臭,那味道都飄到屋裡來了,山裡的空氣早半個月就開始涼了,溝裡卻還有不少亂飛的蚊蠅,飯桌上那個裝開水的碗有條裂縫,裂縫裡黑乎乎的,萬雲連水都不想喝,她迫不及待想回平水縣自己的那個小家裡去。
飯桌上隻有大家呼呼嚕嚕的吃飯聲,就是說話,也是萬春龍和兩個兒子說賭錢的事,還用方言想問萬雲要點兒錢,萬雲理都不理他們,刻意板著臉,當著周長城的麵兒,她兩個哥哥不敢發作,不然肯定要上手搜她的錢了。
見大家都放碗筷,桌上四個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周長城小聲問萬雲“女婿上門,要去洗碗嗎?”
萬雲沒好氣,添什麼亂“你坐著,不用你乾活!”又看了自己兩個好吃懶做的哥哥一眼,一肚子火,再轉頭去看萬風。
萬風立即收到他二姐眼裡的刀子,放下碗筷,立馬保證“我來洗碗!”
四鄰有人看到萬雲帶著丈夫回娘家,也跟著過來嘮嗑幾句,萬雲熱情不高,有些埋怨娘家兄弟的不爭氣,可看著那破落的兩扇木門,又實在要求不了什麼。
他們去趕車之前,秦水苗從屋裡拿了個壇子和一個布包出來,交代得一清二楚“這個布毯子是給你姐孩子的,雞蛋和米酒也是給她吃的。你彆自己拿回去了。”
萬雲手上拿著娘給姐姐的東西,心裡酸酸的,明明這次是她帶著丈夫回家探親,可娘就隻會想到給姐姐準備回禮,其實算起來,家裡最不受重視的子女就是她。
她爹萬春龍不用說,隻和三個兒子說話,她娘偏疼兒子們,接下來就是萬雪,對於萬雲,秦水苗向來是忽視的。
秦水苗看萬雲低著頭不出聲,那雙渾濁的眼睛看不出情緒,還是轉身回屋,又拿了個蛇皮袋,進去裝了一袋子的紅薯“家裡今年紅薯種得多,你也拿點東西回去。”
不是要娘家給自己金山銀山,萬雲想,她隻是想要一點重視,看著娘後頭提出來的蛇皮袋,她心裡木木的,不管如何,還是接了過來,再往裡屋看,爹和兩個哥哥已經不見了,吃了午飯,怕是又到山窩裡的賭竂報道去了,他們沒錢賭,就是圍著看看也過眼癮。
“娘,我給你做了件長袖衣服,那布軟和,你穿著睡覺。”儘管怪娘偏心,萬雲終究是個心軟心善的女兒,“藍色塑料袋裡,我用報紙包起來了,”又交代,“是我給你做的,彆讓嫂子們看見了,又讓她們拿去了。”
秦水苗愛罵人,卻又不是囉嗦的人,看太陽當頭,催他們出門,彆誤了車“跟你姐說,等孩子長大一點,抱回來給我看看。”
“知道了,娘。”
萬雲臉上藏不住事兒,一路都是悶悶的,周長城把那袋重手的紅薯扛在肩上,手上還提著給大姨姐的米酒,也不知要說什麼好。
一直到上了車,兩個人才開始說話。
萬雲心口都苦澀,微微側頭看著窗外“我們姐妹中,我姐脾氣大,敢吼敢叫,能乾又潑辣,從小就幫了我娘不少事,我娘偏疼她,有什麼事兒就先想到她。到我了,就總覺得隔了一層,親近都親近不起來。有時候我在她眼前,可她一張嘴,喊的就是我姐的名字。”
難受死了!每回想起來就糟心!
周長城其實也不是獨生子,在他之前,父母還生過一個姐姐,可惜養到兩歲,一場高燒人就沒了,埋在後山,後來過了五六年才懷上周長城,但是再往後就沒有生過其他孩子了。
算起來,周長城是獨生子,所以從小受了很多的關注,他體會不到萬雲那種不被父母偏愛的痛楚,但見妻子不高興,就哄著她“就算往後你不乾活、你不能乾,我也疼你的。”
萬雲被周長城這沒頭沒腦的甜言蜜語給說得“噗”一聲笑出來,車上人雖多,可回程他們有座位,便粘在他邊上“那我不做飯不洗衣裳,你也疼我?你也對我最好?”
“疼,隻對你好。”周長城一臉正經,隻要這人是小雲,他就把她放在心裡。
萬雲那顆因為父母而受傷的心,稍稍愈合了一些,周長城的堅定給了她信心,不論自己是個完整的好人,又或是個有缺陷的人,城哥都接納自己。從前她會暗想,自己哪裡比不上姐姐萬雪?她定要比她姐更聰明更能乾,那爹娘就能看見自己,更重視自己,甚至幼稚地想在各個方麵和萬雪彆苗頭,直到萬雪嫁了人,離開萬家寨,她這種不可訴說的隱秘心思才慢慢淡開。
同心同氣,喜結連理,結婚成家,不止是萬雲給了周長城一個心靈上的停歇之地,周長城也給了萬雲心靈上最真誠的庇護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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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日過後,平水縣那種熱鬨散去,又開始歸於平靜,還是那個保守且無波的小縣城。
周長城按部就班去上班,武廠長從省裡拉回來的訂單,大部分已經在節前交付,後頭還有一個月的排期,但不用加班,正常上下班即可,全廠人總算從瘋狂的忙碌中解放開來。
而萬雲則是在家準備過冬要用的棉衣棉被,棉花不好買,有時候要靠搶,一時間為了兩人的過冬棉服棉被,萬雲又開始跑西郊,讓林店東替她留意著,也顧不上自己的小生意了。
中秋節過後幾日,萬雲在街上碰到了魏秋華,兩人都在國營商店裡買布。
陸國強和魏秋華回老家過完中秋,就回縣裡繼續上班了。沒兩天,李紅蓮把魏秋華叫過去,說她和周遠峰要跟周小偉一起去市裡的大醫院看醫生做檢查,快的話三五天就回來,慢的話可能要待半個月,所以請魏秋華過來幫忙顧一顧還在上學的周小梅,還給她掏了一遝錢票。
魏秋華問過陸國強,才回頭接了師娘的錢票,所以這幾日都在電機廠的家屬樓陪著周小梅。
“嫂子,你也來買布?”萬雲用的是桂春生寄來的全國布票,布票充足,藍白灰黑紅花,貨櫃上有的,她都扯了一些,儘夠的了。
“阿雲,你好啊。”魏秋華的布票少,隻扯了一小截,略微羞怯的臉上帶著笑,“我家孩子又長高了,想給他做條新褲子。”魏秋華有三個孩子,大的已經上初中,全都在鎮上的學校,和父母每個月見一兩回。
萬雲看魏嫂子手上的布不多,把自己買的布往邊上挪了挪,不那麼顯眼,大家說幾句閒話。
魏嫂子心思不重,沒看到萬雲的動作,不過倒是好奇“阿雲,師父師娘跟小偉去了市裡,長城和你說了嗎?”
萬雲有些驚訝“沒有啊,他們什麼時候去的?”
“就大前天,還讓我搬到他們家住一陣,陪著小梅。”魏嫂子也沒瞞著,想了想,說,“估計是走得急,沒來得及和你們講。”
“怎麼回事兒?我是聽師娘說要去,但怎麼又走得急了?”國營商店門口人來人往的,萬雲把魏嫂子拉到旁邊去,和她細說起來。
魏嫂子見萬雲實在不知道,倒過頭想想,也對,說起來也不是多令人愉快的事,她朝左右看看,無人注意她們,壓低聲音“聽說是小偉夜裡陪護的時候,周師傅夜裡睡不著,還是大吵大鬨,仗著是自己的親兒子在,更是肆無忌憚。他夜裡不睡,偏偏早上要睡,清早醫生查房的時候,還差點和醫生乾起架來,小偉和師娘拉都拉不住他。”
“小偉估計是被折騰慘了,兩晚都沒合眼,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黑眼圈都熬出來了,不止這樣,病房裡住的幾個人聯合起來投訴周師傅大聲喧鬨,影響他人休息,讓他這個當兒子的管管自己的親屬。先頭你兩個師哥和長城去陪夜,病房裡的人看他們是徒弟,估計還不好發難,如今小偉這個當兒子的一去,都圍著他喊呢,個個都沒有好臉色,還說要告到廠領導那兒去。”魏嫂子把自己在家屬房周圍聽回來的小料消息跟萬雲一一學出來。
“家屬樓有個人也去醫院陪夜,在隔壁病房,聽他說,小偉對他爸態度惡劣,陪了第一晚,第二天就一直要求周師傅出院,彆在廠區醫院待了,還私下和人抱怨縣裡的醫生不會治病,非要帶周師傅去市裡。”魏嫂子繼續說,“醫院一聽周師傅要出院,立馬給他辦了出院手續,一刻也不留他們父子。”
“他姐不也回來了嗎?怎麼沒去陪夜?”萬雲想起那個跟周遠峰長相頗為相似的周小芬。
“人家是嫁出去的女兒,孩子才三歲,能在娘家待幾天啊?說是回來過了個中秋夜,第二天下午就回市裡去了。”魏嫂子到家屬樓沒事做,這兩天日日在樓下和人說長話短,說到周小芬,她問萬雲,“我聽說中秋那晚你跟長城在師父家吃飯,砸了碗筷,是吵架了,還是怎麼了?”
這事兒瞞也瞞不住,當時那麼多鄰居都圍著看呢,想來魏嫂子怕也是想聽聽情況,說起來嫂子也不算外人,萬雲就揀了幾句重要的話說了“他們姐弟看不上我和周長城是鄉下人,又說周長城沒有放下工作儘全力去陪護師父,罵周長城胸口沒長良心呢。她這麼罵周長城,我能痛快嗎?大家說不到一起,就吵作一團了。”
萬雲輕描淡寫的,並不是很想回憶細節,何況周小芬和周小偉的話也不好聽,想來乾嘛呢,估計李紅蓮這回也知道鬨大了,他們老兩口要去市裡也沒托人和他們小夫妻講,不講也好,免得周長城心裡有疙瘩。
魏嫂子這才“哦”了一聲,罕見地冷笑一句“這周小芬自來眼高於頂,看不起這個瞧不上那個,彆說你聽過她的冷飯羹。你兩個師兄都比她幾歲,碰上了,拐彎抹角的,一樣要被她刺幾句呢。”
萬雲見魏嫂子那張溫和的臉上難得有憤憤的表情,一時間也是生氣又感慨,周小芬就是有學曆,有份好工作,嫁到市裡,可把父母身邊的人都得罪光,又有什麼好處呢?至於周小偉,他認為周長城不夠儘心,現在讓他去做這個孝子,她萬雲倒是要看看,久病床前,他這個孝子到底能儘幾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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