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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那幾年她好像對誰都是這樣,看誰都不順眼,小芬姐和小偉都在市裡,沒有怎麼體會到。但不論是師父小梅,或是我,就是鄰居們,那幾年都挺怕她的。”
鄰居們還背後給李紅蓮取了個外號,叫她紅鬥雞。
萬雲躺在周長城的手臂上,玩著自己的頭發,拿發尖尖去戳周長城的小臂,剛還想罵李紅蓮這人怎麼這樣,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但一聽她對誰都這樣,才把這句話吞下去,想了想,好像在一本萬雪給的雜誌上看到過這樣的事情,問“你師娘今年多大啊?”
她決定和李紅蓮劃清界限,那是城哥的師娘,跟她沒關係,以後要注意改正稱謂。
周長城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很快回答“師娘的證件上寫大了三歲,其實她今年才四十六。”
“那可能是婦女更年期綜合征。”因為這個學名拗口,萬雲還特意多看了幾眼這幾個字,花心思記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女人到了四五十歲會有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她們自己卻很難分辨出來,好多都和家裡人鬨得山崩地裂,過好多年才能好。
“什麼綜合征?”周長城緊張,他再覺得那幾年委屈害怕,也不願意師娘有什麼事,“師娘得病了?”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病,不過好像每個女人都會有的。”萬雲讓周長城開燈,找出那本雜誌,翻到一個講更年期綜合征的母親和青春期兒女互相對抗,誤會,最後又合家歡的故事給他看,上頭列舉了一些更年期的症狀,就有周長城說的炮仗脾氣,一點就炸的特點。
看完那個不長的故事,周長城放下心,原來是這種“病”,現在師娘好像過關了,又恢複了原來的性子,他關上燈,重新摟著萬雲“讀書就是能學到知識。”
“那幾年,我天天都怕自己做錯什麼事,引得她大發雷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師父也經常借口廠裡通宵趕工不怎麼回去,有時候會在大通鋪和大家夥兒擠一晚,原來也是在躲著師娘。
周小芬和周小偉在市裡,因此躲過了這一劫,在他們姐弟心裡,師娘就是那個乾練潑辣講義氣的母親,主要是小梅年紀小不會說,周長城和他們有隔閡不好說,師父周遠峰更不可能主動和孩子們訴苦,他們無從得知家裡的這些細枝末節。
也正是因為李紅蓮那幾年長期睡眠不好,一個人躺在床上,把一些前塵舊事拉出來反反複複地想,實在無人訴說,就全都倒給了才十六七歲的周長城。
“其實師娘也挺不容易的。”周長城把積攢了幾年的話,一點點告訴萬雲。
本來周長城還想著回來用完那兩個避孕套的,被萬雲那幾滴眼淚一打岔,又說了一些心底話,夫妻倆兒反而談興大盛,說起了自己身邊的人。
萬雲拿了蒲扇來扇風,問“為什麼這麼說?”
“師娘的娘家是賣雜貨的小商人,但是她爸媽抽大煙,把家業敗了,一敗家業,就先是把她兩個姐姐賣到了外地,哥哥娶不了妻,被招贅了,她年紀最小,本來再大一點也要賣她,但是新社會不允許人口買賣,師娘一到十六歲,立即就想找人嫁了,生怕被她爹媽賣到外省他鄉去。”
這些都是那幾年周長城在師娘那兒聽來的。
“師娘說,她當時就覺得當工人最好,工人地位高,每個月有穩定工資,穿上工服就不一樣,鉚足勁兒要嫁個工人,於是就天天摘了鮮花兒到電機廠賣花。她年輕時就是個辣姑娘,口齒伶俐,人又愛笑,好幾個人都喜歡她活潑的性子,想跟她處對象,但知道她家裡有兩個吸大煙抽得不成樣的爹媽,就沒人敢招惹上她了。”
“那你師父又怎麼敢和師娘處呢?”萬雲好奇。
周長城說起這些事也覺得好笑“那時師父的爹娘還在周家莊,年紀大,天天顧著地裡的收成,顧不上給師父找對象,就托人在縣裡找個能乾的兒媳婦。有人介紹了師娘,師父就去見了。”
周遠峰一看是廠門口賣花的姑娘,有些傻眼了,他們不是說這姑娘家裡的父母都是大煙鬼,天天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嗎?怎麼還給他介紹呢?
哪知李紅蓮也有一股脾氣,知道家裡惹人嫌,大聲和周遠峰說道“你放心,我那煙鬼爹娘早就被掏空了,活不了多長時間,就是死了也不用你披麻戴孝!”
第一麵,兩人不歡而散。
後來周遠峰在廠門口又見到這賣花的姑娘,兩眼都不好意思看她,隻能繞著牆邊躲著走,李紅蓮也是個不怕事兒的,跑到人家麵前攔住他“是你沒看上我,又不是我沒看上你,我都見你好幾次了,你躲什麼呀?”
周遠峰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哪裡遇上過這樣的姑娘,相看失敗,不覺得丟人,竟還有上趕子說自己不好的?趕緊掏出五分錢錢買了一串白蘭花,話都不敢多說就跑了。
李紅蓮捏著那五分錢,跟鬥勝的公雞一樣,雄赳赳氣昂昂的,每回見到周遠峰還主動打招呼。
幾次下來,周遠峰惜敗,不躲了,讓媒人婆重新約了李紅蓮再見麵,李紅蓮也沒有那股牛心氣了,好好地和周遠峰說話,尤其說到自己被不知賣到哪裡的兩個姐姐,哭得眼睛都紅了,周遠峰心就軟了。
男人一心軟,事情就成了。
後頭就是結婚生子,跟著大家去鬨分房,一起經曆大運動的起落,再到孩子們長大成家,涓滴細流地在平水縣過自己的人生。
萬雲聽得吃吃地笑“師娘真有意思。”
這時候又變成了師娘,而不是“你師娘”。
周長城也跟著笑,如果不是師娘那幾年膝下寂寞,這些話也不會說給他聽“不過,師父年輕的時候也沒現在靠譜。”他親親萬雲的手,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師父的小話,被萬雲一鬨一撒嬌,他也心軟了,先讓小雲保證不會說出去,這才繼續說,“師父年輕的時候好賭,就是在大運動的那幾年都會悄悄和人聚賭。”
萬雲的手心忽然涼了下來。
周長城沒有察覺到,自顧自地往下說“七零年的時候,師父已經是能帶學徒的高級技工了,聽陸師哥說,當時除了他和劉師哥,前頭還有一位姓崔和一位姓呂的徒弟。”
周遠峰手頭有錢有票,徒弟們私下會對他孝敬,李紅蓮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小芬和小偉兩個孩子聽話乖巧,他在廠裡受器重,有技術有地位,人值青壯年,正是年紀最好的時候。
但有個極度不好的毛病,上交了家裡要用的錢後,他每個月都要把錢賭光,一分不剩。
儘管國家早就明令禁止賭博,但有人的地方就有賭,尤其是電機廠當時效益好,不少閒散青年就會開個賭博盤,拉人進來“試試手氣”,隻不過解放前是光明正大地下注,建國後轉入更隱蔽的場所罷了。
周遠峰先是在這些人的勸說下去試手氣,後來就每個月都要去報道了。
李紅蓮也知道他這個毛病,但是周遠峰是家裡掙錢的那個,她就是再氣惱也沒甚底氣和他鬨,隻能算著自己手裡的生活費過日子。
七二年,正是平水縣大運動大批特批之風吹得最盛的時候,
李紅蓮的出身本就敏感,她這樣張揚的性子,那一陣每天都深居簡出,生怕給家裡惹事兒,其實也有人說要把她拉出來批鬥,但也有人說她爹媽已經敗光了家業,她也是貧苦的賣花女出身,就先批那些還在做小生意的人,後麵無人可批了,再把她拉出來。
後來在廠裡的檢討大會上,有人特意喊了周家莊的人來揭發周遠峰老家有八畝地,是富農成分,他吃著貧農種的糧食到縣裡學的技術,這樣才進了電機廠,是混在勞苦大眾中的富農崽子,要打倒他!
剛開始的幾天,是把周遠峰和其他幾個被批的人拘在廠裡的一個空倉庫裡,每天隻給兩碗水,夜裡再拖出來做檢討,戴枷鎖。
白天上工,夜裡把人拉出來滿廠子遊行,鐵打的人也要倒下,更何況他們還是打鐵的勞力活兒。
餓是一回事,最讓周遠峰覺得心寒的是,他最儘心儘力教導提拔的兩個徒弟崔人傑和呂大河,揭發他揭發得最狠,把他每月必賭的事情說出來,還說他剝削徒弟的工資和福利,他們哥倆兒每個月都要拿出香煙來孝敬周遠峰,周遠峰才肯指點技術,不止如此,又杜撰了好幾條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崔呂二人橫眉立眼揭發完,就和其他人一樣,把周遠峰像個球一樣,從這頭踢到那頭,餓得兩眼昏發的周遠峰雙手被綁了繩子,也無法反抗。
那時陸國強和劉喜二人一個十六,一個十五,沒有說話的餘地,前頭兩個師哥要他們一起上台攻訐師父的時候,陸國強就帶著劉喜裝肚子疼,不肯出現,到了白日上班時,再偷偷給師父塞半個小饅頭。
周遠峰雖然每個月都要賭,但不是窮凶惡極的大賭徒,輸完了就收手,下個月再來,至於孝敬,他們師兄弟幾個都是出自本心給的,師父並沒有強迫他們,每次教東西都是儘心儘力。
崔呂二人上躥下跳得厲害,是因為周遠峰要求嚴格,做事認真到嚴苛的地步,有時候會不給麵子地在眾人麵前訓斥他們,他們覺得丟了麵子,這次搭著批富批黑的風出氣罷了。
就這樣周遠峰被關在廠裡半個月都沒回家,李紅蓮讓周小芬帶著不起眼的弟弟周小偉去打探消息,說要是有什麼縫隙,就塞點東西進去給他們爸爸吃,他們雖鬥天鬥地,但不會為難孩子,可兩個孩子連廠子門都沒進去,隻在外圍看著。
有人看到周遠峰的兩個孩子,笑得不懷好意“嘿,你們爸爸要被抓去吃槍子兒咯!”
“你們都是富農的後代,都不是什麼好崽子!”
“不是吃槍子兒,就發配去大西北勞改!一輩子不能回來!”
兩個年歲不大的孩子一聽這話,嚇得手無足措,忙跑回家屬樓去找媽媽,一五一十把這些話給李紅蓮說了,李紅蓮當時懷了第三個孩子,已經有五個月了。
在廠裡開始大規模搞這種“□□運動”之前,李紅蓮因為周遠峰賭錢的事,兩人吵好幾天了,等這種檢討的台子一搭起來,夫妻吵架的事兒都拋到腦後,一心想著怎麼過這個關口。
聽了周小芬和周小偉學回來的話,李紅蓮感覺肚子一痛,眼皮跳了一下,心神不寧的,讓鄰居幫忙照看兩個孩子,想自己去廠裡看看情況。
等李紅蓮到了廠裡,剛好遇上戴著紅袖章的一隊人馬,聽到李紅蓮在打聽周遠峰的事,立馬就說要把她也拉上台做檢討,夫妻倆兒剛好湊成一對!
李紅蓮不敢說話,撫著自己的肚子,貼著牆根兒跑了,那幫人在後頭追,她仗著對地形熟悉,躲到一條暗巷子深處才躲開這幫人,受了好大的驚嚇,回到家就把門關上,臉色發白,連氣都喘不上。
到了夜裡,周遠峰又被拉出來樹壞典型,崔呂兩個徒弟在台上義憤填膺的模樣,認定了這個師父十惡不赦,還有人說要把他送到偏遠的農場去改造,等改造好了再帶回來繼續為廠子服務。
陸國強和劉喜兩人一聽師父要被送走,他們才當學徒不久,技術沒學多少,兩個半大少年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隻好溜出去,跑到家屬樓去找偶爾會給他們加肉菜的師娘,讓師娘想辦法。
說到這裡,周長城深吸一口氣,直到萬雲推他繼續講,他才慢慢呼出氣“師娘說,好在那晚陸師哥和劉師哥去家屬樓找她,不然她估計就要一屍兩命死在家裡了。”
原來李紅蓮下午被人一頓追趕,回到家就已經覺得肚子下墜,硬挺著給孩子們做了晚飯,吃過飯,褲子濕了才發現流了好多血,周小芬和周小偉年紀不大,又不懂生育這些事兒,隻會給她端熱水。
想出去找鄰居過來幫忙看看,但鄰居大多都到廠裡去看批鬥會了。
好在陸國強和劉喜來找人,哥倆兒立即把麵無血色的李紅蓮背起來,一路摸黑送到廠區職工醫院,小的沒保住,保住了大人。
李紅蓮流產的這個消息傳回廠裡,也算是給廠領導一個警醒,這種批來批去的風氣不能再繼續在廠裡盛行了,既影響工作,又人心惶惶,根本沒辦法發展廠子,於是在領導班子的默認下,時任生產科主任的武鴻斌就帶著保衛科的二十來個人,聯合工人一起,把那幫紅袖章給趕出去了。
革委會的人指責廠裡的領導不鬥爭,不遵循政策,兩方人馬開始在廠門口對罵,甚至要持械打鬥,最後有人提議,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就乾脆派人比拚背主席語錄和□□,誰背得多,誰就勝利,就聽誰的。
沒想到戴紅袖章的那幫人天天把口號喊得震天響,居然背不過工廠裡的一幫大老粗,武主任操著一口平水縣方言的粗口把他們罵得個狗血淋頭,把叫得最厲害的那幾個從一代罵到祖宗十八代,還說要讓工人們批鬥革委會的人,要去給他們貼大字報,要去縣裡給他們的檔案記上一筆,還要去市裡告他們,不敬主席!要與他們魚死網破,鬥到底!
這種鬨劇持續了一周,打沒打起來,吵得大家都覺得沒意思了才慢慢散去。
自此,武鴻斌這人被作為廠子的重點中堅分子培養,這麼多年,受過武廠長大小恩惠的職工不知幾何。
這場持續近一個月的檢討會結束,周遠峰和其他被拘起來的人,也終於能回家和家人團聚了。
“回家後,師父發現師娘流產,躺在床上起不來,小芬姐和小偉也沒有上學,守著師娘哭,師父痛哭一夜,從此之後,他再沒去過那個賭場。”周長城的聲音很低沉,悶響在這間黑暗的房子裡。
李紅蓮也趁著這次男人愧疚的機會,把周遠峰的工資和福利票據全都抓在手上,一抓就是十幾年。
“那師父的那兩個徒弟呢?”萬雲也是感慨萬分,抓著周長城的手問。
“姓崔和姓呂的那兩個?”周長城有些不屑,“後來師父就不願意帶他們,他們竟還想威脅師父,繼續找地方揭發他富農的身份,師父雖然怕連累家裡人,但也很硬氣,讓他們想去就去!不就是揭發嗎?他也會,就揭發姓崔和姓呂兩個人欺師滅祖!”
“武廠長是部隊出來的,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背叛行為,於是就陸續找機會,把那陣兒蹦得最歡的幾個人,一一找借口全都開除了。”
”武廠長真牛!“萬雲給武鴻斌豎了個拇指。
周長城與有榮焉,能跟個好領導,也是值得驕傲的。
周長城又說“後來師父就隻帶著陸師哥和劉師哥,再不肯收入門子弟。”直到他的出現。
“當時師父師娘會答應桂老師,願意讓我住他們家,就是聽說我家裡人在桂老師下放的那幾年多有照顧。師父認為患難才能見真情,就像陸師哥和劉師哥做的那樣。在桂老師那樣落魄的時候,我們家沒有落井下石,反而還給了一點關懷,他和師娘都覺得我應該不是個壞良心的人。這才在第二天答應了讓我去他們家住。”
這些話,周長城也是後來才聽師娘說的。
李紅蓮說,若沒有他們家經曆大運動前的這一遭,恐怕桂春生一年給兩百塊錢,他們也不會要周長城上門住的。
像是命運在冥冥中注定,人和人的緣分,事與事的交集,總是由許多不同的天時地利因素結合起來的,最終才形成了如今的因果和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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