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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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雪萬雲姐妹各自帶著自己的丈夫在縣裡的國營飯店吃飯,這種認親的感受新鮮奇妙,除了這姐妹倆兒是血親,孫家寧和周長城都是陌生人,一個在機關單位,一個是廠裡的臨時工,看起來是完全不會有交集的兩個人,但坐下來,談話並無阻礙,彼此對這個新結成的親戚還算中意,這頓飯吃得也是彆有一番滋味。

吃過飯,萬雪約萬雲明日再到孫家巷來,男人們要上班,她們得給家裡置辦各類雜物。

回去的路上,周長城拎著一口鐵鍋,肩上背著五斤米和一袋米粉,萬雲抱著新買的碗盆和油鹽醬料,說著過兩日的安排,要帶萬雲去正式見見師父師兄他們。

周長城被孫家寧勸著喝了幾杯平水縣的米酒,有些輕微上頭,隻覺得今晚的月光特彆亮,他低頭看了眼萬雲微鼓的臉頰,年輕飽滿,水盈盈的大眼睛,忍不住說“小雲,我覺得,結婚真是一件大好事!”

萬雲抬頭看他,月光下的周長城,五官比白天裡更加深邃立體,也讚同,是呢,這幾日比她在萬家寨過得好多了,難怪姐姐隻要一回萬家寨,就要勸她千萬不能跟同寨的男青年混在一起,有機會要走出去。

夫妻倆兒想的東西不同,卻都同意這句話,他們結婚,是件大好事!

論起來,周長城已經沒有親故了。

周家莊那些未出三服的堂親們,倒是有來縣裡找他借錢的,但沒有找他敘舊的。

師父師娘還有師兄他們,大家的關係很親近,平日裡也都在一起消遣,隻是他們各自有家庭親人,一到年節,就把周長城獨自一人的饑荒給顯出來了,那時就算師父他們願意邀請他到家裡做客,那畢竟也是客人。

既是客人,那就是外人。

可跟小雲結婚後,就不一樣了,有了同床共枕的妻子,就有了自己的家。因為妻子,他也跟著有了姐姐姐夫,往後再有團圓節日,他就不需要再忐忑羨慕,身心都有了去處。

就像孫姐夫今晚說的“我們都是實實在在的親戚,住得近,就更要走得親。有什麼事,一定要互相幫襯。”

周長城覺得自己也就有點磨工件、琢磨機器的手藝,幫不上姐姐姐夫什麼忙,姐夫這麼說話,隻是為了照顧他的情緒罷了,難怪小雲說姐夫雖然嚴肅,可是個好人。

走到沒有路燈的牆底下,借著那點微不足道的酒意,周長城悄然牽起萬雲的手,萬雲明顯慌了一下,但沒一會兒,就與他兩手相握,大手小手貼近契合,手心濡濕的兩人甜蜜稱心地往家裡走去。

而另一對夫妻,孫家寧萬雪和妹妹妹夫散了之後,又到新租的房子裡去,安排些買家具的事,兩人搬了椅子坐在窗前,喃喃細語說些夫妻間的私房話,期待著肚子裡小生命的降臨。

大概是因為心有所念,實在太想搬出來有自己的空間,孫家寧和萬雪在新房子裡待到很晚,四下鄰居都熄燈了,他們才慢慢往孫家巷走回去。

人世間的事真是千奇百態,同一個月亮之下的七情六欲,人之砒霜,我之甘飴。

周長城對於雙親的早逝充滿了遺憾,每逢佳節都會倍思親,結了婚,有了萬雲之後又,這種心裡的荒蕪感才有漸漸鬆動的可能。

而孫家寧和萬雪則是想要和父母姊妹保持距離,多年相處積累下的怨懟,讓家裡的幾個成員時不時都感到疲憊,每個人都隻想快速尋找一個出口。

夜越黑,月光越是清亮,照亮每一個回家的歸人。

-

後麵幾日,周長城回到廠裡上班,萬雲為了避開屋裡新刷的牆灰味,每天早上和他一同抄近路去縣中心找姐姐萬雪,下午再到電機廠等他下班,坐公交車回來。

大概是心有所盼,萬雪的孕吐竟日漸減輕,臉色恢複紅潤,有精神出門去,和妹妹一同在縣裡各處賣東西的地方瞎轉,每回都滿載而歸——自然是歸到新租的筒子樓裡。

而萬雲在這幾日內迅速知道了平水縣各個犄角旮旯裡的都藏著什麼吃的用的。

跑了三四日,總算把要買的東西買得七七八八了,萬雪和萬雲都鬆了口氣,再跑下去,腳都要磨短兩寸了。

在物資局筒子樓稍稍午休過後,萬雪和萬雲兩人坐在椅子上裁布做新床單被套,約了丁師傅過來組裝沙發和桌子,萬雲則是要幫萬雪把把關,若是木板有問題,出出力氣。

沒多久,丁師傅帶個小學徒,雇了兩個幫工,幫著把打磨好的木板搬上來,在姐妹倆兒和周圍幾個鄰居的目光注視下,敲敲打打,很快把沙發和桌子都釘好了,依舊不用一顆釘子。

除了沒有刷桐油,沒有精細的雕花,這手藝和國營委托行的家具相比,外行人確實看不出差彆來。

等萬雪萬雲摸了一遍這嶄新的家具,坐下去,光滑舒服,穩定不晃。

萬雪把剩餘的三十塊錢掏給丁師傅。

丁師傅數了錢,嘿嘿一笑,拎著工具箱,對她說“想要家具用得久,最好刷一層清漆,不容易開裂,但是清漆你得另外買,買了讓你妹妹來找我,我叫這小徒弟過來給你刷上。”

清漆是特殊工業品,不好買,要讓孫家寧去折騰。

萬雪應了,讓萬雲把丁師傅師徒送走。

姐妹倆兒坐在這新打的木頭沙發上,笑笑鬨鬨地說話。

說了會兒話,萬雲閒不下來,拿過針線,低頭繼續給萬雪縫新床單,咬斷一根線,再重新穿針,和萬雪說“姐,我都不敢相信,我們兩個鄉下來的,竟然還能在縣裡住上這樣的好地方。”

萬家寨土地貧瘠,山多地少,遠不如平水縣平坦,他們家的房子是在半山上的,不論是挑水還是種田都不容易,房子小而窄,每天要在山下的水井裡挑兩趟水,才夠一家人一天的吃用,廁所是幾家人一起挖的茅廁,惡臭不說,吸血的蚊蟲蒼蠅還亂飛。

平水縣儘管不是經濟多發達的縣城,有自來水,有電燈,有各類商店,比萬家寨好了實在是太多了。

萬雪把幾種不同顏色的線挑出來放好,讓萬雲更方便拿,輕笑“我們姐妹厲害唄!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了。萬雪和孫家寧很經常說這句話,這是他們的一點生活指南和精神向往。

萬雲現在有地落腳,周長城比她想象得更加體貼有耐心,跟剛到平水縣相比,有信心多了,應和著姐姐的話,想到了點什麼,又問萬雪“姐,你會和爹娘哥哥小風他們說搬家的事兒嗎?”

“和他們說什麼?”萬雪不解,捋順手頭的線,看著妹妹,“你看我嫁給你姐夫這麼多年,爹娘和哥嫂什麼時候來看過?哪次不是你和小風來的?”

萬家寨的爹娘和哥嫂,隻有朝著萬雪伸手要東西的,從未給過這個女兒一分半點。

萬雲略有遺憾,她畢竟隻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從熟悉的家鄉出來後,多少會想起爹娘和兄弟們,見姐姐這麼說,也沒有再言語,其實想想也知道,就算知道她和周長城住哪兒,估計家裡人也不會想著來看看的。

萬雪經曆過萬雲的心路曆程,剛到孫家巷,一個人獨處時,總不免會想念家裡人,不管著家裡人對她多壞,可那是她朝夕相處二十年的親人,不可能不記掛的,所以也明白妹妹的渴望,誰也不想和家裡就此斷了聯係,就說“中秋的時候,你和妹夫回去看一看,順嘴提一句就行了。”又提醒道,“可千萬彆說得太具體,就說租了個很小的房子在住,也千萬彆邀請哥嫂們來做客,你也知道嫂子們隻有拿你東西的份兒,哪有給你帶東西的。”

萬雲這下是徹底不吱聲了,因為姐姐說得都對。

“也就是小風,是我們姐妹帶大的,向著我們一點,”萬雪有些惆悵,“隻是大家都長大了,我們離他又遠,真怕往後都不會那樣親近了。”

說到小弟萬風,萬雲都跟著悵然起來。

但兩人都不是長籲短歎的性子,說了會兒娘家人,姐妹倆又拋開這個話題,把縫好的床單套在床板上,試試尺寸,小了點,萬雲又拿起剪刀,縫補一番,改大了些。

等做好這些,萬雪已經有些累了,歪坐在沙發上不想動,萬雲拎著桶,去水房把這些枕頭被套洗乾淨,拿到樓下晾乾,現在太陽大,等天黑就能乾了。

上樓再幫萬雪做點爬高爬低的衛生,萬雲出了一身汗,額頭亮晶晶的,灰藍色的襯衫貼著後背,一片水跡,外頭的太陽朝西落去,放學的孩子陸續跑在路上,她在陽台晾好抹布,看著有些羨慕,在縣裡當學生真好。

把一個竹編簸箕歸置好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一根倒刺,突如其來的刺痛讓萬雲抽了口氣,把手指拿起來看,一根肉眼可見的粗木刺紮進肉裡,活兒乾多了,這是難免的事,好在痛一下就過了,萬雲不在意地把這根木刺拔出來。

“姐,我去找周長城。”電機廠差不多下班了,萬雲要去找周長城一起回家。

“好。”萬雪正關上衣櫃門,探出頭,把門口的妹妹叫進來,“阿雲,這幾件衣服褲子拿回去穿,我現在長胖了,穿不下。”

萬雲看了萬雪手上的衣服,碎花小襯衫,青色褲子,各有兩件,都是七成新的,姐姐懷孕幾乎沒胖,怎麼忽然給自己衣服?

等反應過來,萬雲的臉“唰”一下紅了,她隻有兩件襯衫,一條外出穿的長褲,一條睡覺穿的短褲,這幾日她和萬雪幾乎天天見麵,每天穿的都是這兩件套,姐姐估計是看出她的窘迫了。

“姐我不要。”萬雲的聲音小小的,頭也低低的。

萬雪像是沒注意聽萬雲說話,手上一點東西都拿不穩似的,把衣服褲子放到她手上,扶著腰,拿手扇扇風,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姐夫說今天要早點回來看這沙發做得好不好,怎麼還沒到呢?”

萬雲拿著那兩套衣服,感動和羞赧交織著,衣服難買,布票難得,隻有姐姐才能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顧著她。

“阿雲,今天我和孫家寧約了朋友見麵,就不留你啦。”萬雪看了一眼還傻站在邊上的妹妹,笑笑摸了摸肚子,“家裡弄得差不多了,明天就不用往這兒跑了,你也歇兩天”,又情真意切地說,“這幾日幸好有你幫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萬雲呐呐,手上的衣服像會咬手,最後一咬牙,還是放到自己那條半舊的軍綠色袋子裡了“姐,那我先走了。”

“去吧,小心走路。”忙了一整日,萬雪確實是累了,朝妹妹揮揮手,沒送她出去。

外頭霞光萬丈,落在這個筒子樓的陽台上,不遠處的空中有幾隻白鴿飛過,放學的孩子蹦蹦跳跳地過馬路,出了門,萬雲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萬雪。

此時的萬雪坐在新打的木頭沙發上,斜斜靠著木頭扶手,一手護著肚子,一手拿了本故事類的書在翻閱,雙眼低垂,容貌秀麗,陽光落在她的身上,有種彆樣的美好。

萬雲的心忽然被蜇了一下,她下意識抬起剛剛被毛刺紮過的手指,有個細微的小孔沒有閉合,指甲縫偶見一點灰黑沒洗乾淨,她翻動手掌,前後細看,一股濃烈的失落感彌漫在她的心上。

這是一種惡性的失落。

在這個金光滿天的傍晚,驀然間,她發現萬雪不一樣了,至於是哪裡不一樣,人生經驗淺薄的萬雲,一時間說不上來,有些失魂地下了樓梯。

走在去電機廠的路上,萬雲心情怏怏,那陣惘然如失的感覺籠罩著她,沉重又陌生,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最後隻能停下來,靠在電線杆上緩一緩。

四周有不少下班的人,有男人有女人,大家神態不一,但過得寬裕,或過得窮乏,不看衣衫,光看臉色都能瞧出個七八分。

她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注意觀察路上的行人,大概是受了姐姐的刺激,便異常注意迎麵而來的麵孔。

騎著自行車,自行車手把上掛著買的菜,打扮得體,是生活條件好的,有正式工作的女同誌。

衣服打了好幾個補丁,雙眉緊擰,麵有菜色的,估計是家中生計艱難的女同誌。

萬雲心裡在小心地分辨著,判斷著,她也不知道想在人群中找到一個什麼樣的答案,來分析剛剛她回頭看萬雪那一眼的失落感。

剛過去了一對爭吵的母女,此時又有一家人朝著她的方向走來,父親笑容滿麵,孩子嘴裡說著童言稚語,母親的臉上則是一臉包容地看著這對父子,萬雲眨眨乾澀的眼睛,這才後知後覺想到一個答案。

萬雪身上散發出一種,與她們在萬家寨全然不同的氣質,是從容感。

這是一種有得選擇、不怕失去的從容感。

得到這個答案,萬雲總算鬆了好大一口氣,心頭的那陣空虛被填滿,她扶著電線杠緩了緩,再看看還帶著灰黑的指甲縫,找了個公共洗手池,洗了很久的手,終於不見那點黑色,這下,終於又一點一點恢複了平常心。

剛剛,差一點,就差一點,她就要嫉妒自己的親姐姐萬雪了。

所幸,她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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