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馮天養離去之後,蘇峻堂和身旁人相互一拱手,然後各自回到書桌前落座。
“樸存,你觀之如何?”
一直未曾開口的葉名琛親自為兩人遞上茶盞,看向那湖南口音之人說道。
此人正是因友喪滯留廣州而暫居總督府的左宗棠。
“部堂是問人,還是問事?”
“自然是人,先知人之忠奸,方辨事之真偽。”
葉名琛麵色不變,繼續說道。
“有才之士,有心之人。此人言辭,頗有亭林先生遺風,雖然其人暗藏些心思,但也是人之常情。好風憑借力,送我步青雲,此人所作所為,也隻是想在部堂麵前一展才華而已。”
左宗棠略一沉吟,雖然他剛才問的都是誅心之言,但馮天養的回答卻讓他十分讚賞,因此還是替馮天養說了好話。
“也就是說此人之言可信了?”
葉名琛點了點頭,臉上神色未變,心中卻是頗為驚奇。
左宗棠向來以恃才傲物著稱,常以諸葛亮自比,自號湘上農人,性格桀驁而脾氣火爆,從不輕易誇人,未曾想今日卻幫這隻有一麵之緣的馮天養說起了好話。
“去歲天地會策動洪兵暴亂,英人巨艦不過七八日便至,與馮生所言相差無幾,應是可信。”
幕僚之中同樣有著候補府台官身的趙含楓接過話題,左宗棠微微一愣,隨即端起茶杯,閉口不言。葉名琛微微一笑,對此不以為意。
作為兩廣總督,他麾下謀士幕僚自然不缺,但像左宗棠這種名滿兩湖、聲振南國的卻實屬罕見。
若非左宗棠來因吊摯友離世,吊喪來此,返鄉時又恰逢太平軍占據江西,截斷歸路,自己這個兩廣總督怕是也很難邀請其加入幕府。
所以葉名琛對左宗棠格外優容。
但若有僚員願與左宗棠爭風,也是他樂見之事。
畢竟他可是手握兩省軍政,總操外交事務的兩廣總督!
絕對的國家重臣,封疆大吏、坐鎮南國!
尤其是自去年擊潰天地會策劃的兩廣洪兵大起義後,更是被鹹豐帝三次下詔褒獎,朝野之間讚譽不斷。
清流之中甚至有人串聯上書為其請封協辦大學士之職。
還有人主張要將其調回京城,入主軍機,方能早日蕩平發匪,克複金陵。
在南京失陷,江南江北交通時有斷絕的情況下,葉名琛一封黃紙薦章便表奏道台、知府以下十三人,總兵以下九人,悉數被朝廷追認,無一駁回。
更是坐實了南**政第一人的名頭,引得無數南國名士投身總督幕府效力。
畢竟若是在府中得到總督賞識,隻是一封薦章,便可省卻十數年宦海苦熬。
現實版的通天大道。
沉思之中,其餘諸位幕僚先後出言討論一番,葉名琛隻是頷首靜聽,並不發言,待到諸多幕僚討論完畢,葉名琛示意讓一眾幕僚出去,隻留下蘇峻堂和左宗棠兩人,然後緩緩開口:
“英人狂妄,言辭無狀,本督為國家重臣,身負國威,豈堪此辱。然聖上托付兩廣於我,眼下兩湖戰事焦灼,發匪猖獗難製,江南軍餉多靠我兩廣接濟,本督思之再三,不敢因私廢公,揣度與英人交通之策,似以懷柔羈縻為上,忍個人之辱,顧國家之大,不知平泉和樸存二位以為如何?
“部堂明斷。”
蘇峻堂點頭頷首,然後開口道:
“如此,與英夷交通便是頭等大事,既不可使言辭激怒對方,也不可失節辱國...”
“更不可使英人窺我虛實,而蓄意恫嚇。”
左宗棠忽的出言開口打斷了蘇峻堂之言,葉名琛微微一愣,麵色不變,但目光卻從左宗棠轉向一旁的蘇峻堂。
“卑職不才,願擔此任,為部堂分憂。”
蘇峻堂跟隨葉名琛多年,自然明白對方何意,當即俯身拱手,直截了當將此事應下。
“平泉親自操辦此事,本督自然放心。”
葉名琛臉上露出笑意,親自上前握住蘇峻堂的手,開口稱讚,然後又轉身看向左宗棠。
“人言湘南樸存,向來知兵,果然名不虛傳。”
“部堂謬讚,平泉兄長於民事,南國人稱輔國之才,某之虛名,何足掛齒。”
左宗棠也瞬間明白,葉名琛方才是想在他和蘇峻堂之間擇一人負責與英人交涉之事,但很顯然,自己的言辭與葉名琛想法不合,對方選擇了蘇峻堂。
“樸存兄何必藏拙,兄之大名,江南誰人不知。”
幾人一番吹捧,見天色漸晚,葉名琛吩咐人準備酒菜,三人宴飲一番,喝酒吟詩,好不熱鬨,直到更聲響起方才散席。
總督府中的熱鬨馮天養並不知曉,此時的他還在家中挑燈疾書,門外的三叔馮雲木看著房內的燈火,幾次想要推門而入,卻最終隻在門外幽幽一歎。
接下來的日子並無不同,馮天養每日在總督府的工作並不繁忙,主要是翻譯英人往來交涉信函,偶爾也翻譯一些葉名琛索要的外國典籍。
每日工作完後馮天養便按時回家編書,直到兩日之後,清晨一早,馮天養帶著裝訂好的書稿,在管事的引領下蘇峻堂的房門。
蘇峻堂此時正忙著查看買地案的卷宗,此時見馮天養站在門外,也不起身,示意對方稍等。
馮天養也不著急,待到對方將手中案卷放下方才開口。
“稟蘇大人,學生所做《南海諸夷簡略》業已完稿,敬呈大人審閱。”
蘇峻堂是總督府實際上的幕僚長,作為一個新進入總督府,隻是擔任翻譯的小僚員,馮天養壓根沒有資格見到兩廣總督,因此隻能將寫完的書交給蘇峻堂審閱。
“三日之期未到,馮生果然是信人。”
蘇峻堂揉了揉眼睛,簡單誇讚一句,接過書稿隨意翻開首頁,但隨之便是眼前一亮,來了興致。
“咦,此書刊定之法頗為新奇。”
首先引起蘇峻堂注意的不是彆的,而是馮天養列在首頁的一份目錄。
英人篇、英人官職簡略、英人火器簡略、英人戰船簡略、英人爵位簡略等等,介紹的後麵還標明頁數,每頁的右下角均有頁數編碼。
想看什麼內容,可謂一目了然。
和國內盛行的刊訂之法截然不同。
但卻更加醒目,直白。
除了英人篇,還有法人篇、荷人篇、葡人篇等等,林林總總百十頁。
將南洋各國被西洋夷人占據的情況清晰了然的進行了介紹,還分彆列出了西洋各國之間的糾紛淵源,以及實力幾何。
最為難得的,是馮天養從利益、信仰、實力等多個維度去辯證分析西方各國在南洋之間的爭鬥聯合始末,並在其結尾處附上了那句經典的外交名言。
“沒有永恒的敵人,也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蘇峻堂很快被英人篇牢牢吸引住了目光,示意馮天養坐下,自顧詳細讀起來,不時還用筆圈閱或抄錄,亦或是翻出旁的書稿信件進行核對。
過了約半個時辰,蘇峻堂將英人篇大略讀完,然後合上書本長歎一聲。
“果真好書,某自幼時啟蒙至今凡四十載,今日又覺坐井觀天之感。”
感歎完之後,蘇峻堂這才轉過身對馮天養開口,言語之中平添了幾分親切:
“天養真大才也,我當稟明總督,凡與洋人交涉,必先通讀此書。”
“學生拙作,先生讚譽愧不敢當,然此書無序,勞煩先生賜筆墨題序如何?”
馮天養此時也是長舒一口氣,然後將準備好的誘餌拋出。
這本書算是他穿越以來苦心編撰而成,但晚清風氣保守,視海外為蠻夷,魏源編撰的海國圖誌早已成書十餘年,至今也默默無聞。馮天養同樣怕明珠暗投。
蘇峻堂能看出這本書的價值,同樣說明此人眼光開闊,不是那種隻會皓首窮經的腐儒,這也讓馮天養對他的看法提高許多。
“嘖,此書早晚刊行天下,名滿京華,與此書作序,非萬裡之才不可,蘇某雖心動,卻怕他人罵我欺世盜名,還是請左樸存前來題序為佳。”
果然,蘇峻堂聞言頓時來了興趣,幾次抬筆欲題,但最終沒有落筆,隻是惋惜搖頭,喚來仆人去尋左宗棠。
少頃片刻,便聽得屋外傳來左宗棠爽朗的笑聲傳來:
“平泉兄喚某何事,某手氣正佳,已是贏了那門房二十兩銀子,若是無事平白攪了我的興致,非白雲樓的上好酒席某家可不饒你...”
出乎馮天養的意料,左宗棠竟然在和總督府的門房打牌,見到蘇峻堂這個上司也毫不遮掩,反而要訛對方一頓白雲樓的酒菜。
而且聽左宗棠的話,訛了似乎早已不止一頓。
“此書已成,某不敢獨賞,特邀樸存兄一賞,若是得暇,不妨賜下筆墨為此書作序。”
蘇峻堂麵色有些無奈,指了指桌案上麵的書稿說道,左宗棠這才注意到有馮天養在,點頭致意後便拿起書稿,坐在案旁翻讀幾頁,不一會兒便雙目放光,不時拍案稱讚,有時也夾雜著幾句怒罵。
“好書!
“辱娘賊!誰人胡亂圈閱,乃公無教乎?”
這邊左宗棠讀書讀的大呼小叫,那邊被罵的蘇峻堂神色不變,習以為常,反倒是馮天養有些尷尬,沒想到傳聞中的左宗棠竟然如此豪放。
等了接近兩刻鐘,左宗棠終於放下手中書卷,收斂神色,整理衣袍,正色看向馮天養。
“此書內容詳儘,條理分明,某讀之大為震撼,尤如初讀魏公遠達所著《海國圖誌》,某平愛為人寫聯作序,然此等佳作,不敢輕易動筆,容某幾日靜思可否?”
“左公肯賜下筆墨已是學生榮幸,豈敢他求。”
馮天養當即頷首應下。
那日離開後他就懷疑此人是左宗棠,於是特地找同僚打聽了,沒想到真是此人,當然不會拒絕。
畢竟晚清中興四名臣,被後世之人讚譽最多的便是此公。
尤其是鹹豐二年的長沙之戰,左宗棠的表現更是堪稱傳奇。
臨危受命加入湖南巡撫張亮基幕府,於全城被圍之時孤身犯險縋城而入,更是被托付全城兵事,籌劃戰守之策,使數萬太平軍圍攻三月破城未果,黯然沿江東去。
戲劇程度堪比諸葛孔明火燒博望坡,不少地方甚至因此編排出了戲文。
左宗棠也因此一戰名滿天下,風頭一時無倆,被譽為兩湖知兵第一人。
馮天養自穿越以來也沒少聽聞此公事跡,因此頗為好奇。
“那且待左某靜思數日,必有所得。”
左宗棠眼珠一轉,拿起書稿便要走,馮天養剛覺得哪裡不對,卻見一旁的蘇峻堂早就起身攔住,笑意盈盈的開口:
“樸存兄且慢,此書尚未刊印,待我為校閱之後,必定親自刊印成冊,送與賞讀。”
但見左宗棠一臉正氣,毫無心思被戳破的尷尬之色,坦然回答:
“平泉兄案牘勞神,某清閒無事,正好代兄之勞,五日之內,必當刊印完成。”
“無妨,為兄受部堂委托總理幕府,份內之事何勞之有,樸存若是無事,不妨替吾分擔一些雜事。”
“小弟酷愛此書,平泉兄仗勢強搶乎?”
“左季高,本道命你立即前往南海縣查訪土客爭地一案,五日之內不許歸府!”
“蘇平泉,左某隻是答應暫居此府,並未真正入幕,莫拿你的官位來壓某家!”
竟是兩人為了先讀這本書而爭吵起來,看的馮天養不禁瞠目結舌。
兩人越說越上火,把馮天養晾在一旁,直到仆人前來稟報總督葉名琛召見二人去後堂商議江西軍事,方才停止爭吵。
“小馮且勿怪,既然總督召見,本道正好將此書呈上,馮生回公房稍待,或許總督召見未可知。”
到底還是蘇峻堂有涵養,臨行前還安撫了馮天養一句,然後匆匆跟上左宗棠的步伐轉去後堂。
兩人離去後,蘇峻堂的公房自然不是馮天養能停留的地方,乾脆回到自己所在廂房,一麵開始工作,一麵期待著總督的召見,順便平複一下自己略顯浮躁的心緒。
來到這個時代以來雖然隻有幾個月,但馮天養親眼看到了什麼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親眼看到了惡吏豪紳,扒皮抽骨般榨取百姓膏血,同樣也親眼看到什麼叫鴉片橫行當道,官員貪墨昏庸,黎民水深火熱。
更是聽聞長江一帶,戰事已經持續了五六年,白骨千裡,萬村寂落。
晚清雖然還未倒下,但內裡早已腐爛。
或許憑借曆史先知的優勢,馮天養可以輕鬆聚斂億萬家財,逍遙海外,保全自身,做一世富貴閒人,但他不甘心親眼看到山河破碎、神州陸沉的一幕。
也是因此,馮天養才會加入葉名琛的幕府,然後苦心打磨自己的進身之階,為的就是在亂世到來之前早早積蓄力量,改變曆史。
如果非要明說的話,有一句詩可以代表馮天養的內心。
憑欄一片風雲起,不做神州袖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