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壽宮中。
群臣俯首。
武官暴揍文臣。
自洪武朝畢,一百多年再未有也。
永壽宮、萬壽宮就在西苑宮禁當中,自然而然就驚了聖。
王崇古手上、靴子上、身上沾染了不少鮮血,勾陳著戎甲裡的煞氣在大殿裡升騰。
雖隻一人,卻橫壓文氣無數。
跪趴在地上的山東巡撫袁洪愈順嘴在流著血,唇齒皆破,根本止不住。
顯然,王崇古是下了狠手的。
血染宮闈。
身著黑色金龍袍的朱厚熜緩步向中間的禦座走去,沒有坐下,淡笑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人,道:“都來了啊,北征大軍凱旋還朝,爾等諸省督撫奉詔而來,君臣相聚,喜上加喜呀。
朕今天所以宴請你們,既是為北征大軍慶功,戰功難得,也是你們作為朝廷的封疆大吏,任上辛苦,故此一宴兩請,朕聊表慰問之意。”
“聖恩浩蕩,臣等感激涕零。”所有的人整齊地叩首道。
“起來吧,起來吧。”
朱厚熜示意群臣起身,在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帶領下,山呼“謝聖上”後,方才起身。
“入席!入席!”朱厚熜再道。
群臣各歸其位,但卻都沒有坐下,聖上沒坐,誰也不敢坐。
“朕與你們君臣相聚,今天啊,就不必拘什麼禮了,不然朕每說一句話,你們叩一次頭,好了,累也累死了,還喝什麼慶功酒,喝什麼喜慶酒,是不是?坐,都坐。”
“謝聖上。”
聖命降下,群臣方敢落座。
目光齊齊地望著聖上胸口的位置,不敢仰麵視君。
“如此重要的盛筵,朕沒有在乾清宮、武英殿,而在這永壽宮、萬壽宮宴請你們,不說你們也明白,因為這兩座宮殿,就是你們上疏修的嘛。”朱厚熜笑道。
去年殺戮過多,每在一省一府殺了批官,內閣便代表該省上疏,為正在修建的宮殿增添些物件,或再增擴一二。
這便是永壽、萬壽二宮在無儘人力、物力支持下,還修蓋了一年之久的原因。
放眼京城,兩宮的宏偉華麗,除了紫禁城裡的乾清宮,再沒有能比的。
在哪省殺了貪官,抄了家,內閣就會抽一部分銀兩投入兩宮修建當中,說是諸省修的,一點也不為過。
一乾文武微抬的頭,不由得低下了三分,可以說,哪個行省投入兩宮的金銀越多,就代表貪官越多,貪墨越多。
眾正盈朝,可是大明朝十一朝朝廷的標榜,當虛假被揭穿,“正”官們臉上都掛不太住。
“話說回來,堂堂大明朝,也不缺你們行省這點銀子,朕的內帑,蓋兩座宮殿的銀子也是有的,但你們的心意,朕不能不領。”朱厚熜繼續說道。
一語兩心意。
修蓋兩宮的銀子,是從諸省貪墨中抽出來的,來解聖怒,這是個心意。
前不久,以刑部尚書潘恩名義,偽造奏疏一案,諸省在龍駕騰遷之日,故意給聖上添堵,這也是個“心意”。
不管是哪個,都不好說,不好聽。
群臣的腦袋又低了四分,挺直的腰背不自禁地彎了兩分。
“朕是第一次來這永壽宮,當真是不錯,朕領了你們的心意,花了你們的銀子,那總得有所表示,怎麼表示呢。”
說到這裡,朱厚熜望向了身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道:“那麼就讓呂芳代朕,給諸位上心進意的總督、巡撫,各敬上一杯酒。”
聖音入耳,群臣幾乎是從椅凳上跳起來,惶恐道:“臣等不敢!”
“又來了。”
朱厚熜望著腰身快要貼到八珍筵席上的臣子,搖搖頭,道:“坐,坐,坐。”
王崇古、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諸省總督、巡撫用眼睛餘光望著元輔,張居正心裡在狂罵這群惹禍卻總讓高個兒子的人收拾的東西,嘴上正聲道:“謝聖上。”
張居正坐下了。
不管了。
偽造奏疏案的事,他提前讓閣老們給所有總督、巡撫都打招呼了,事辦成這樣,屬於諸省督撫找死。
再就是,剛才王崇古暴揍袁洪愈的事,又不是他讓袁洪愈去挑釁的王崇古,更不是他讓王崇古動的手,和他沒什麼關係。
哪怕聖上追究,也不過是馭下不嚴,這點罪名,身為當朝首輔頂得住。
元輔頂得住,王崇古頂得住,高拱、胡宗憲、李春芳三位閣老也頂得住,六部九卿大臣估摸著自己也頂得住,一個個的謝過聖恩就坐下了。
諸省總督、巡撫沒有辦法,硬著頭皮謝恩落座,卻沒一個敢坐實的,屁股微挨著凳麵,那姿勢,比紮馬步還難受。
呂芳領了聖命,讓小太監端著酒壺、酒杯,等待著敬酒開始。
“就先從許論開始吧。”朱厚熜指了指右側次席的湖廣巡撫,吩咐道。
許論站起,接過了呂芳敬來的酒杯,一飲而儘,道:“謝聖上隆恩!”
“許論,你在湖廣任上十幾年,今年快七十了吧?”朱厚熜坐了下來,問道。
許論聞言,明顯猶豫了下,道:“回聖上,臣已經過了七十了。”
此話一出。
大殿裡許多與許論相熟的人都是一愣,許論之父是弘治朝、正德朝的吏部尚書許進,其長兄許誥逝世前是南京戶部尚書,其二兄許讚是嘉靖初年的吏部尚書,在嘉靖二十七年時逝世,許論在嘉靖三十五年當過兵部尚書,後下派去了湖廣任巡撫。
一門四尚書,在朝廷名聲籍甚。
而且,許論三個弟弟也都曾進士及第,一門七進士,更是滿朝皆知,所以,許論的生平知道的人不少,弘治八年生人,嘉靖五年進士。
至今六十六歲,但許論回答聖問,為何睜著眼睛說瞎話?
而內閣四閣老、王崇古、六部九卿大臣,望向許論的眼睛裡,都閃著奇異的光。
靈寶許家,何多奇也,名不虛傳。
“你當差幾十年,吏部年年的考績都是上等卓異,就連嘉靖四十年,吏部的考績,錦衣衛的考成,也是雙雙上等,朕知道,那也不是白給的。”朱厚熜誇讚道。
那幾場嘉靖大案,湖廣的表現堪稱完美,許論親自為錦衣衛做指引,鏟除了省府中絕大多數貪官汙吏和大族豪紳。
湖廣之中,無一大族,這是其他省府都做不到的,讓人讚歎。
“這是老臣分內之事。”許論謙虛道。
因為自家是大族,他比其他官員更清楚大族、豪紳、貪官、汙吏的模樣和弱點,收拾起來,甚是簡單。
“不過……”
聖音二字,頓時讓大殿眾人心提了起來,“有些官員一輩子清廉如水,那麼到了晚年呢,保不住晚節了,朕想,你在晚節上,可以做個好榜樣吧?”
不久前,湖廣錦衣衛探查到令人擔憂的消息。
湖廣巡撫許論存在侵冒之弊。
“當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
這裡的“清”指的是清廉,即官員應當避免“侵冒之弊”,保持清廉,不侵犯百姓利益,不貪汙腐敗。
有明一代的河工乃“國之大政”,為保障河工事務順利開展,朝廷創立了一套堪稱係統完善的管理體製。
大明朝的管河機構,大致分為河、道、廳、汛、堡五級。
最高一級的河下轄六道,道下有三十一廳,廳下轄汛,每一汛所轄範圍幾千丈至上萬丈不等,汛下設堡房若乾,每堡相隔約二裡。
整體層級結構與其他管理機構類似,都是金字塔式的。
河道總督為最高負責人,由朝廷,甚至皇帝親自選拔,通常為二品大員,若加兵部尚書、授太子太保等銜,則為從一品。
河督駐地,設在山東濟寧,嘉靖十六年遷至江蘇北部黃河、大運河交彙處的淮安清江浦。
嘉靖二十七年,正式分設江南河道總督,駐節清江浦,以及河南、山東河道總督,駐節濟寧,次年又增設直隸河道總督。
河督衙門裡由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員僅河督一人,書吏、幕客等“編外人員”,大都由河督自行聘任,協助其處理河工事務。
河督兼提督軍務,擁有直屬軍隊,稱為“河標”或“河營”,均參與“守汛防險之事”。
按照大明朝行政法典《大明會典》的規定,河工主要分為歲修、搶修、另案、大工四類。
顧名思義,歲修是每年定期加固維護沿河堤岸;搶修是遇到河流改道或汛期洪水,“多備料物,晝夜巡防搶護”;新修或接添堤岸,不在歲修、搶修之列者,稱另案;“堵築漫口,啟閉閘壩,事非恒有者,曰大工”。
歲修、搶修為計劃內工程,所需經費一般由朝廷提前預算撥付,在洪武年間,數額大體保持在每年五十萬兩銀左右,永樂年間以後持續飆升,至正德朝每年大約五六百萬兩。
而另案與大工,多係突發事件,且工程的規模和強度遠在歲修、搶修之上,所需經費甚巨,除由朝廷支持外,還經常從各省臨時調撥,或者通過開捐等途徑籌集,起初為每年十幾萬兩至百餘萬兩不等,但到嘉靖二十年以後,則“多者千餘萬,少亦數百萬”。
如此一來,河道衙門,和地方衙門,可以說是放開了貪。
具體而言,嘉靖年間的河工弊政,最顯著病症是幾乎無處不在的“全員貪汙”上。
河督及其家屬、地方大員及其家屬起“帶頭作用”,收受賄賂,貪汙橫行。
以這許論為例,在任十多年,貪汙“十萬餘金”,為了防止事情泄露,他將所得錢物委托淮揚鹽商代為營運,“淮北商人程致中,收存許論銀二萬兩;又程致中女婿汪紹衣,在清江開當鋪,收存許論銀四萬兩;又商人程容德,收存許論銀二萬兩;又商人程遷益,收存許論銀二萬兩”。
而河督周學健,不僅自己利用職務之便貪汙受賄,其親戚家人也“營私不法,款跡多端”。
在許論進京時,河道總督周學健已經被錦衣衛緝拿,差不多是和許論前後腳進的京城,許論沒有理由不知道“親密的戰友”被查的事情。
錦衣衛的刑罰手段,不言而喻,在詔獄裡,周學健供述了全部貪墨事實,等待被淩遲,被抄家,被誅族。
而在那賬本上,許論的名字不出意外的在上麵。
許論沒有主動去貪墨,更沒有去侵占百姓錢糧,所得之財,皆來自河道上的“分紅”。
大明朝二百年,河道弊政二百年,上行下效,叢弊之藪,無數人都如此,要是就此殺了許論,抄家誅族了靈寶許家,難免讓人不服。
但無視的話,也說不過去,那十萬餘金,可明晃晃在那。
許論冷汗直流,就這麼大的工夫,前胸後心都濕透了,喉嚨滾動,澀聲道:“老臣謹記聖訓!”
聖上的提醒,“你老了”的話,差點沒有直接寫在許論臉上,在官場,年老力衰,就該退了。
許論有了決定,等回到館驛,就上疏請辭,那十餘萬金的分紅,該退就退,赤身還鄉。
靈寶許家這麼多當官的,怎麼也餓不死他這個老家夥。
“好。”
朱厚熜見許論明悟,便示意其坐下,望向了其下的四川巡撫,道:“譚綸!”
“臣在!”譚綸起身應道。
呂芳奉上一杯酒,譚綸同樣一飲而儘,謝過聖恩後,便站在了那裡。
“你在這四川巡撫任上,乾得也是有聲有色,你的前任黃世仁,向百姓征收剿餉、練餉,是你奏請減免了百姓的‘兩餉’,就憑你這道奏疏,愛民的奏疏,朕記住了你的功勞,所以,有人上奏疏參你,朕沒大搭理他,參你的奏疏上,言辭很激烈啊,說你有幾大罪狀,你要不要自己看看?”朱厚熜問道。
這譚綸,是前裕王府詹事,裕王被逐國,張居正覲見論其才,不但沒受牽連,反擢為四川巡撫,成了封疆大吏。
時四川爆發叛亂,譚綸奉旨剿賊,但剿賊之事剛有點起色,譚綸母親病逝,按製,譚綸當離朝丁憂,在民事、家事上,譚綸選擇奪情。
在這個忠孝大於天的時代,參劾譚綸的奏疏,自是不必多說。
如今叛亂已平,賊首伏誅,地方歸寧,譚綸理當回鄉終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