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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一君獨治,君臣共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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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府門前,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海瑞在福建南平當了幾年教諭,在淳安縣又當了幾月知縣,在杭州府當了幾月知府,最後在南直隸當了幾月總督,平日素絲不染,但到底是時間短,奉調進京後,不說囊中羞澀,但也不太富裕。

於是乎,就在遠離六部的靠東北城邊找了一所簡陋的四合小院,最低月租不過八吊錢,海瑞攜老母、妻子、一雙兒女,和李王妃、世子朱翊鈞母子來到了這。

這所四合小院甚合海瑞之心。

北麵當南三間房,正中一間客廳,客廳東麵一扇門通臥房,西麵一扇門通那間房,如此一來,隨行伺候王妃、世子母子的兩個宮女,既能照料主子,也能讓她們時常夜臥於此。

東西兩麵廂房,東廂房歸了海母,就是海老夫人,西廂房是海妻和兒女在住。

這滿院的女眷,尤其是王妃、世子在,海瑞是住不了這的,哪怕是住,也隻能住在南門房,和錦衣衛偽裝扮的門衛住在一塊。

因此,海瑞這些日子都住在禮部衙署裡,既是方便與學士們商量簡化文字事宜,也是沒有彆的地方去住。

最難得的是院子裡有一株槐樹,甚是茂密,等到夏季時,濃蔭能有半院之大,一張小桌幾把竹椅,吃飯納涼兩得其便。

院子西邊靠廚房不遠,便是一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這在北京城可不易的,於每日都要提水洗地的海家尤其可心省力。

初來時,隻有一進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蕩蕩,家具動用全無,且門窗破舊,內牆剝落。

花了好些時日,海瑞自己掏錢請來了泥瓦木工,直到這天早上才算修補完了。

那兩個錦衣衛偽裝扮的泥木工,釘完了最後一扇窗,屋裡也走出了幾個泥木工,一個為頭的走到海瑞麵前行了個禮,道:“海老爺,那我們就走了。”

海瑞點點頭,從衣襟裡掏出五吊銅錢遞給那個為頭的,道:“剩下的工錢。”

為頭的顯得很為難,海瑞又往前遞了遞,道:“收下,誰有問題就讓他來找我。”

得了這話,為頭的鬆了口氣,道:“謝海老爺賞。”

接過了錢,帶著那群泥木工提著家夥走出了院門。

海瑞也走出了院門,對院門外的幾個東廠番子偽裝扮的傭工吩咐道:“將剩下的動用家什搬進來,再將東廂房的地洗乾淨。”

海氏一門屬火,常赤腳下地,一年四季都如此,洗地就成了件經常做的事,特彆是海老夫人住的地方,更是要如此。

幾個傭工立刻抬著籮筐將裝著的鍋碗瓢盆搬進了西麵的廚房,另兩個傭工將最後一張桌子和放在桌子上的幾把椅子搬進了東邊的廂房,又連忙奔出來,走到院子右側的一口井台邊放下軲轆上的桶打水。

到底是東廠人,打滿水的桶提著就能跑,往返幾次,東廂房磚石砌的地麵,被水洗的如鏡子麵相仿。

和那些泥木工一樣,這些東廠傭工在剩下的工錢上遲疑了下,這才接下。

海瑞對那個負責廚房的傭工,也是為頭的傭工,道:“先前的主人家,在院子角種的有些時令小菜,王妃有令,以後自種自食即可,不必再從宮裡送食來。”

順著海瑞手指的方向,豆角架上已經結了不少豆角,儘管長短不一,但也能吃了。

綠綠蔥蔥的空心菜、菠菜,顯然也到了成熟的季節,在小小的一角,還種著些小蔥。

彆看地方不大,就這些蔬菜,足以院中的女眷、孩子們吃的。

海老夫人也是個勤進的人,雖然久居南方,但北方的菜也能學著種,以後不缺菜吃。

海老夫人和海妻又都會做飯,李王妃在住進小院後,便主動提出不需要宮裡送日常飲食來,甚至要跟著海老夫人學織布,裁衣,要不了多久,恐怕連衣飾都不需要宮裡供給了。

海瑞本來對李王妃乾活做事很惶恐,但李王妃主動說出了宮女的出身,能乾活,也做的了活,便也同意了下來。

況且,宮裡供給的菜肴,禦膳房的菜,就乾脆說禦膳吧,海瑞嘗過,是真不好吃。

食材雖精,做法雖細,但沒幾個是熱菜,也沒什麼味道,難怪聖上移駕西苑後,就不再要禦膳房供膳,是真不好吃,勉勉強強裹腹。

但為了防止下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所有的膳食在宮女太監嘗過後,要靜等一段時間,不能有任何移動或觸碰或更改,哪怕是加熱都不行,再好吃的菜,味道涼透了都不太行,而為了防止喜好被奸人掌握,一道菜連兩筷子都不能吃,這就沒什麼吃的了。

在王府裡,李王妃吃這些沒滋沒味的禦膳就罷了,在王府外,要是還是吃這些,那不是白出王府了嗎?

寧可自種自食,也不想再吃禦膳了。

為頭的傭工,一聽這話,臉色頓時比那菠菜還綠,沉默良久,才道:“海老爺府上並不畜牧,僅食綠菜,恐難為世子。”

菜可以自己種,那肉怎麼辦?

這府上,沒有地方養雞、養鴨、養豬、養牛什麼的,總不能世子不再吃肉了吧?

“可送鮮肉來。”

海瑞似是退了一步,道:“我會付錢。”

不知怎的,為頭的傭工心裡莫名地舒服了些,臉色慢慢恢複了血色。

為了世子能保證肉食,這樣的“條件”,似乎能接受了。

為頭的傭工,想了想道:“那我回去和二祖宗稟……”

海瑞打斷了他,道:“不論是呂公公有問題,還是黃公公有問題,就讓他們來尋我,與你無關。”

陳洪死後。

黃錦就領了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成了內廷的二祖宗。

為頭的傭工那話,明顯是要為自己找個退路,海瑞沒有什麼為難,將事情大包大攬了下來。

“多謝海老爺。”為頭的傭工感激道。

收拾收拾東西,傭工們就要離開了,為頭的傭工臨踏出門檻時,低聲提醒道:“聽聞海老爺在江南的舊友已經抵京,就住在驛站裡,或許您該去看看。”

……

賢良祠,館驛中。

海瑞見到了闊彆多日的老朋友,浙江巡撫王用汲。

一爐火,一把椅子,王用汲趴在床上,海瑞拿著那把鐵鉗在調著火爐裡的火,熬著藥,顯然心情十分複雜又十分沉重。

撤銷偽造奏疏案查察降到諸省,數十位督撫奉旨便立即動身,晝夜不停地向京城方向疾馳狂奔。

王用汲的騎術固然不錯,但數個日夜,兩千五百裡,到了京城也邁不動腿了。

聖上提前有吩咐,讓太醫院禦醫隨時準備著,王用汲外敷內服的藥,都是神醫李時珍親自開的,將養兩日就能好的差不多。

陝西、山西、山東、河南、四川、湖廣,這些距離京城較近的行省總督、巡撫來的更早些,基本活動都不怎麼影響了。

現在,王用汲一到,浙江也到位了,就隻剩雲、貴、兩廣、江西的督撫還沒到,但也差不了幾日了。

都能趕上北征大軍凱旋還朝的觀禮。

王用汲依然趴在那裡,緊緊地望著海瑞。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海瑞終於說話了,道:“聖上的萬壽宮、永壽宮落成的也有日子了,欽天監也擇了日子龍駕騰遷,但到了喬遷之日,聖上又突然不搬了。

那一日,群臣儘皆愕然,身為內閣首輔的張居正,更是當場跪地請罪,涕泗橫流。

內閣其他三員,六部九卿各位堂官,也隨著元輔的悲聲牽動心緒,一齊號啕大哭。

潤蓮(王用汲字),你可知道為何?”

集合天下臣民心意修建的永壽、萬壽二宮,文武百官更是提筆寫了青詞賀表,要恭祝聖上龍駕騰遷,可沒想到,聖上不願意搬遷了。

群臣的哭泣,最終也沒有哭開玉熙宮門。

“是那日諸省上報案情吧!”王用汲答道。

“是的。”

海瑞將火鉗一擱,抬頭望向王用汲,無奈道:“什麼日子上報不好,非挑了那麼個日子,一省、兩省就罷了,你們像是商量好的,一塊上了案情。”

一場全國範圍內的查察、搜捕,竟連一人的實證也沒查到,一人的罪證也沒落實。

所涉人員眾多,讀書人、百姓、遊商和下層官吏,各省抓捕的人口供也不一,且不斷翻供,以致民情沸騰,聖上顏麵掃地。

就這樣的結果,或者說交代,在聖上的“大喜之日”呈了上來。

那夜玉熙宮門前,海瑞感受到一股縱橫天地的殺機在虛空激蕩。

朝廷大員、地方封疆,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給了聖上難以想象的難堪。

偽造奏疏案被冒充名義的刑部尚書潘恩,更是昏厥當場,至今都還躺在床上起不來,沒有痊愈。

君臣的關係,雖不言說,但已如仇讎。

彆的行省督撫這樣乾就算了,與海瑞無關,海瑞也管不著,但王用汲,這位陪著海瑞趟過了杭州府、浙江行省,甚至是南直隸的副手存在也這樣乾,海瑞當真無法理解。

在他離開江南的這段時間裡,老友到底怎麼了?

“視國為家,一人獨治,予取予奪,置百官如虛設,置天下蒼生於不顧,部堂大人,這是我大明朝的禍根。”

王用汲先回答了海瑞深層問題,再答道:“偽造奏疏案的首惡,彆說不在浙江,就是在浙江,也早就查不到了,錦衣衛、東廠出手都無可奈何,聖上何故為難地方督撫?

難道真要我們隨便推出幾個人去頂罪,聖上才能滿意嗎?”

的確。

偽造奏疏案本質是場“下臣取笑君上”的大戲,但偽造的奏疏中也不是言之無物,聖上的暴虐,大興土木,沉迷修道齋醮這都是事實。

偽造的奏疏流傳天下,聖上為之暴怒,非要諸省督撫給予交代,他們能給什麼交代?

看看聖上毀滅文道,興起文字獄的手段,找不到的首惡,讓人去頂罪首惡,這不是逼著人去身死族滅嗎?

這樣的事,王用汲做不出來,地方自查無果,就想了個好日子,把什麼也沒有查到的案情上報了上去,寄希望於聖上在好日子的時候不會發怒,將事情揭過去。

萬萬沒想到,他是這樣想的,其他行省總督、巡撫也是這樣想的,事趕事,趕巧了。

毀了聖上龍駕騰遷的心情,君臣關係再度惡化。

這兩千五百裡奔馳,王用汲幾乎丟了半條命,心裡難免對聖上生出了怨言。

為了幾句毀謗,聖上如此這般,未免太過小題大做了。

海瑞愣了。

他沒有想到,老友如今竟然如此幼稚。

從古至今,君臣權力博弈,都不是什麼請客吃飯,而是你死我活的鬥爭。

如果聖上放任朝廷、地方毀謗聖譽,使得萬民之心失去對聖上的敬畏,那萬民就會將所有生活中不如意的地方都歸罪於聖上,長此以往,聖上還如何牧民天下?

海瑞想到,去年幾場朝廷地震後,諸省上任了不少年輕能乾的巡撫,從老友的身上,海瑞似乎看到其他年輕巡撫的天真。

這群得誌的幸運兒,看到了大明朝不足的地方,將這些不足,都歸罪於聖上。

此時此刻,海瑞逐漸理解了嚴嵩、徐階那群老家夥能執掌國柄幾十年的原因了。

在這些總督、巡撫心中,自己排在了第一位,然後是孟子那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他們,把天下人的君父,排在了最後的位置!

見海瑞不語,王用汲還以為得到了認可,繼續道:“一部華夏之史,夏朝和商朝便是隻有君王沒有百姓的天下,當時《尚書》有雲:‘時日曷喪?吾與汝俱亡!’可見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與夏桀同歸於儘的心。

商革夏命,前數百年還顧及天下蒼生,到了紂王,簡直視百姓如草芥,頃刻而亡。

天生孔子,教仁者愛人,繼生孟子,道出了‘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萬古不變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

到了漢文帝真正明白了這個道理,躬行儉約,君臣共治,以民為本,我華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史稱文景之治。

唐太宗效之,與賢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貞觀之治。

之後,多少次改朝換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獨治,棄用賢臣,不顧民生,便衰世而亡。

當今聖上,厲行一君獨治,置內閣視同仆人,設百官視同仇寇,說打就打,要殺便殺,授權柄於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將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視同朱姓一家之私產。

二十餘年不上朝,名為玄修,暗操獨治,外用錦衣,內用宦奴,一意捧高聖名。

皇上、陛下、萬歲、聖上,再下就是聖人了。

可憐我大明官員苦上加苦,有多少死於屠刀,有多少死於株連!”

年輕的巡撫,不滿足於一省封疆之權,想要的是,聖天子垂拱而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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