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鳳姐院。
外頭烈日當空,院子裡一片滾燙,但正房門欄處正通風,倒也十分清涼。
房內王熙鳳正和來客說話,丫鬟豐兒便坐在門欄口,隨手做些針線活,也方便王熙鳳應答使喚。
她正將手上的活計縫完幾針,突聽到院門口傳來腳步聲。
抬頭正見英蓮打著油紙傘進來,穿印花對襟褙子,粉白抹胸裡衣,桃紅百褶裙,步履輕盈,風姿俏麗。
豐兒笑道:“英蓮姑娘怎麼有空過來,可真是稀客了。”
自從賈琮搬去東府立居,他身邊常來西府傳話做事,隻有五兒和晴雯。
英蓮和芷芍一樣,日常極少來西府走動。
但是西府的丫鬟婆子卻沒人不認識她的。
因一向喜歡清俊女兒,但眼光挑剔的老太太,在人前多次誇英蓮長得好,讓她在西府人人皆知。
更因在賈琮的丫鬟當中,英蓮身份比較特彆,她不是賈家的奴才丫頭,而是賈家的寄養姑娘。
身上還戴老太太給的赤金項圈,這東西可不是丫鬟能戴的,都是府上少爺姑娘才戴的物件。
在豐兒的印象之中,英蓮像第一次進二奶奶的院子,自然有些希罕。
豐兒笑道:“英蓮姑娘,怎麼大晴天還打著雨傘,看著真有些古怪。”
英蓮笑道:“我們三爺讓我來辦事,擔心日頭太毒曬壞了我,特意讓我打著雨傘過來。
我也覺得有些古怪,可是真的很管用,這麼毒的日頭,走的快些也不覺得曬了。”
豐兒笑道:“還是你們三爺會疼人。”
兩人說了兩句閒話,英蓮問道:“二奶奶和五兒姐姐在房裡嗎?我找她們有事兒。”
豐兒說道:“她們都在房裡呢,不過現下房裡有客人,是金陵甄家大房的婆子,來拜會二奶奶的。”
英蓮聽了這話,目光微微一動,說道:“既然有客人,我就不進去了,煩你幫我叫五兒姐姐出來說話。”
……
方才賈琮看過甄芳青的書信,又聽王海說甄家大房的車馬,也是剛剛到達榮國府。
雖然甄芳青的書信到得稍許晚了些,但還不算太糟糕,事情還在可控之內。
賈琮曾聽五兒說過,王熙鳳聽薛姨媽說了甄家當下凶險,神情已經有了顧忌。
以王熙鳳的精明,即便有些小心思,但還不到因貪圖財貨,須臾之間便草率做出決定。
如今事情還都可轉圜,他身為兩府家主,一舉一動受人關注,此時還沒必要親自入局牽扯。
於是便讓英蓮去西府為他傳話,讓王熙鳳及時懸崖勒馬。
賈琮之所以會讓英蓮去傳話,因在賈琮身邊姑娘之中,英蓮最通文墨,舉止行事皆有分寸。
她比性格直爽的晴雯,說話做事更細膩多思,比起剛入府不久的齡官,更清楚西府人物門道。
……
正房之中,王熙鳳看著案幾上珠光寶氣的小箱,要說半點都不心動,自然是不可能的。
如今榮國府是賈琮的產業,她身為長嫂雖代管家業,但多了許多顧忌和謹慎,和之前大權獨攬已全然不同。
雖賈璉隻是充軍發配,但對王熙鳳來說,眼下和孤兒寡母沒區彆,心中總難免心虛不安。
能抓住機緣積攢財貨私房,讓自己和孩子多些依靠根底,她自然是熱衷的。
但之前薛姨媽所言,已讓她對藏匿甄家錢財之事,生出許多擔憂顧忌。
如今這價值四五千兩的的寶箱,雖讓王熙鳳心生貪念,但也更多一絲忌憚。
她也是在利祿場上打滾的婦人,通曉人情世故,深知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的道理。
甄大太太出手這等闊綽,可想而知,請她藏匿財貨有多少……
王熙鳳看了一眼案上小箱,看似隨意的問道:“我們府上也是人多眼雜,不知你家太太帶了多少東西暫存神京?”
劉寶正家的說道:“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就是十三口箱子,都是些零碎東西。”
王熙鳳聽了心中一驚,她可不會認為那十三口箱子,都是眼前這種小箱子。
隨便送出手的好處,都已值個四五千兩,那十三口箱子少說也有十幾萬兩。
都說甄家在金陵極其富貴,有甄半城的綽號,果然是名不虛傳。
甄大太太手頭的私房錢,都值十幾萬兩銀子,那甄家公中的財貨,豈不是要數百萬兩之多……
王熙鳳想到這裡,心中也有些咂舌,即便榮國府也算富貴之門,但也遠到不了這種地步。
……
正當她心中有些躊躇難舍,舉棋不定,左右搖擺,突然丫鬟豐兒掀了門簾進來。
她在五兒耳邊說了兩句,兩人便一起出了房間,王熙鳳見了心中奇怪。
隻過了一會兒時間,五兒便重新進門,臉上神情有些波動。
她到了王熙鳳身邊,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又遞給她一份書信。
王熙鳳隻是打開看了一眼,不動聲色折疊好書信交回五兒。
她伸手合上那小箱的蓋子,滿箱的珠光寶氣,瞬間便收斂無蹤。
那劉寶正家的見了王熙鳳的舉動,明擺著是不想沾惹這箱物事,心中愈發忐忑不安。
王熙鳳微笑說道:“劉大娘,按常理來說,甄賈兩家是世交老親,危難之際,相互扶持,應有之義。
但眼下甄家牽扯朝廷的事,你我兩家雖親近,但也擔心妨礙了朝廷法度。
我隻是個婦道人家,實在搞不懂外頭這些事,心裡也是戰戰兢兢,不敢多拿什麼大主意。
況且,如今大房三弟才是榮國家主,是賈家東西兩府的正主,我這做嫂子不過是幫他看家罷了。
如今他又做著朝廷的正官,但凡涉及的朝廷法理之事,他都是不願意輕易沾惹。
這事原也難怪他,點燈熬油考取功名,好不容易掙來的官爵前程,自然是要謹慎小心的。
所以,你家大太太托付之事,我雖感激長輩人看重,但卻萬不敢自作主張。
否則,家中三弟回府知曉此事,必定是不依的,我要是輕易應承此事,到時可就下不了台了。
所以,你家大太太這樁事情,我也是愛莫能助,還要你們自個兒另想他法。”
那劉寶正家的聽了這話,臉麵苦澀,略帶哀求說道:“二奶奶,我們千裡迢迢進京,可就指望拜你這尊大佛。
如今在神京人地生疏,還能想其他什麼法子呢。”
……
方才五兒和王熙鳳耳語,便告知她賈琮已知此事,給王熙鳳看的是甄芳青的書信。
甄芳青這份書信言簡意賅,一目了然,告知財貨私運之事,言明其中風險後患。
言辭詔詔無垢,便是宣之於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她寫這樣的書信,仿佛有所深意,本就不介意被人看到似的。
賈琮和甄芳青皆為謀算縝密之人,他們都從金陵得到消息,甄家獲罪之事,在城中鬨得沸沸揚揚,人儘皆知。
眼下的金陵甄家,早已成眾目睽睽之地。
甄家大太太送了十幾箱金銀出門,即便再小心謹慎,不管采用何種辦法,要想神不知鬼不覺,隻怕是很難的。
金陵錦衣衛、應天府衙、陪都三法司衙門,這麼多雙眼睛不可能都瞎了,總會有人看出破綻。
如果已有人察覺端倪,還讓這些箱子送到神京,那背後的圖謀就有些險惡了……
雖然這些猜測,甄芳青在書信中未提一字,但不管是她還是賈琮,都是心知肚明。
所以,賈琮看了她這份異常板正的書信,兩人之間便已達成某種默契。
甄芳青人不在金陵,攔不住大房太太做蠢事,但以防日後事發,給甄家減輕些罪責,總還是可以的。
這也是賈琮會將她的書信,拿給王熙鳳過目的緣由……
不過是提前留下些痕跡罷了。
……
賈琮讓王熙鳳過目信件,他對此事的態度,已是昭然若揭,在這種情形之下,王熙鳳哪還敢沾惹此事。
王熙鳳本就對此事猶豫,如今她哪還會有半點搖擺。
即便那劉寶正家的說的再艱難,她也不會半點心軟。
微笑說道:“劉大娘這話說的過了,金陵甄家是豪門大族,家中根底可厚實的很,哪有大娘說的這種艱難。
你家大太太送東西入京,有了這一番打算,怎麼隻想到我這裡有便利,倒有些舍近求遠了。
如今神京之人哪個不知,大太太的二閨女,嫁入北靜王府為正妃,王府的根底體麵可是遠勝我們賈家。
大太太將這十幾箱體己,收藏在女兒家中,豈不比收藏在彆人家中妥當。”
劉寶正家的聽了王熙鳳這話,心中不免有些苦笑,這種事難道要彆人提醒,我們自家還會想不到。
雖二姑娘嫁的十分體麵,二姑爺是堂堂北靜王,隻是但凡能做王爺的,都是滿肚子算計的人物。
這位二姑爺表麵上謙和有禮,儀表堂堂,看著像個大善人。
骨子裡卻另一回事,不僅十分愛惜羽毛,且一點風險都不肯沾,是個麵和心冷的貨色。
大老爺就是看透了二女婿的做派,才會舍近求遠找上這位璉二奶奶。
要想將這十三個箱子送進北靜王府,隻怕比送進賈家都難,還白白讓二姑娘落了臊。
而且劉寶正出門之前,甄應嘉特地向她交待此事。
隻要不因寄存浮財和水溶起了嫌隙,甄家如真遭了大難,到山窮水儘之際。
憑著二女兒的情分,還能指望北靜王府相助一二,畢竟有些要命的人情,用一次便少一次。
這也是甄應嘉分散因果的做法,希望在甄家大廈將傾之際,多給家門留條後路。
……
劉寶正家的能被甄大太太派出做這等大事,自然是個極懂察言觀色的精明人物。
她看到方才那俏丫頭在王熙鳳耳邊低語,又神秘兮兮給她看了封書信。
雖劉寶正家的不知究竟,但王熙鳳因此變了言辭態度,卻是顯而易見的。
劉寶正家的心中猜測,必定是賈府裡有人傳話,暗中否了此事,這位璉二奶奶才一味推脫。
劉寶正家的知道王熙鳳雖掌管家務,但榮國府還有輩分更高的賈太夫人,是有足夠位份否了此事。
更不用說賈家兩府之地,還有那位名動天下的威遠伯,他要不願意應承此事,即賈太夫人出麵都沒用。
按著常理來說,威遠伯可差點做了甄家女婿,原本也該極有淵源情麵的。
隻是人家的淵源情麵在二房,自己離開金陵之前,二房三姑娘還沒回金陵,即便找她托人情也不得便利。
眼下這等空口白牙,人家威遠伯乾嘛要擔著風險,賣甄家大房的麵子。
況且那位少年威遠伯,既然能混得如此風光,自然是個極難應付的人物。
即便劉寶正家的這樣的內宅婦人,心中也是十分明白。
威遠伯可不像璉二奶奶這樣的婦人,拿箱子金銀就能輕易撬動,所以王熙鳳言辭拒絕,她對賈家也就死了心。
……
王熙鳳卡死了話語,便不在這事上廢話,隻說些金陵舊事,客套幾句好話。
就算甄家敗落就在眼前,但隻要人沒死絕,世家之間的禮數體麵還是維持。
劉寶正家的婉謝王熙鳳留飯,事情都沒辦成,家裡一幫人還在門外喝西北風,她一人吃什麼勞什子飯……
等林之孝家的送劉寶正家的出府,王熙鳳才微微鬆了口氣。
她想到那箱子珠光寶氣,雖覺得有些可惜,但既賈琮反對此事,她也不敢有什麼二話。
畢竟如今她在賈家的位份,全部都來自賈琮,比起賈琮這座大靠山,那一小箱珠寶又算得了什麼。
王熙鳳雖有些愛財,但畢竟是精明乾練之人,其中的輕重她還分得清楚。
此事完結,不單是王熙鳳鬆了口氣,在場的五兒和平兒,未必不是鬆了口氣。
五兒心中更是思量,如不是甄三姑娘遠道送來書信,恰恰趕上劉寶正家的入府。
如不是三爺及時讓英蓮過來傳話,還讓二奶奶看了書信,二奶奶會不會接收甄家私財,隻怕是很難說的……
王熙鳳笑道:“我再沒想到的,甄三姑娘對三弟這般用心,為了不讓他受到牽連。
竟然千裡迢迢派人送信到神京,即便舍棄自家財貨,也要保著三弟周全,也算十分難得。
而且她這時辰也掐得極準,她沒做成賈家的媳婦兒,倒也真是可惜了。”
其實王熙鳳話雖這樣說,但心裡多少有些慶幸。
得虧大老爺走的湊趣,不然琮老三娶了這麼厲害的女人進門,還有她王熙鳳什麼事情……
平兒笑道:“也是三爺有福氣,甄姑娘果然極好,要不是她的緣故,二奶奶不知根底,倒讓劉寶正家的糊弄了。”
王熙鳳聽了笑了一笑,知道平兒這話是給自己做麵子,總算這事就這麼過去,沒鬨出什麼尷尬。
她對五兒說道:“五兒,這件事情也算妥當了,你回東府和三弟說一聲,讓他也好放心。”
……
榮國府,西角門。
哪位給家丁遞門貼的甄家管事,焦急的在角門簷頭下走動,等待賈府裡麵傳來消息。
他雖對外稱是甄家管事,其實不過是虛掩身份的說法,他其實是甄大太太的本家親弟,名叫姚壽安
甄大太太將大房所有家底,千裡迢迢運送神京藏匿,全部托付家中十多個家奴,她如何能完全放心。
如果甄家依舊安穩富貴,這些家生奴才還能多倚重信任。
但如今甄家大廈將傾,顛覆隻在旦夕之間,甄家上下人等都人心惶惶。
俗話說人心隔肚皮,原先死忠的家生奴才,未必不會生出自保之心。
如果運送大房財物途中,這些奴才來個樹倒猢猻散,並不算太過奇怪。
畢竟這十幾個箱子,值十幾萬兩銀子,自來財帛動人心,更不用說這些低賤的奴才。
所以甄大太太才讓自己親弟弟,跟著這批財物入京,沿途打理所有事務,不過是給大房家底上一道保險。
姚壽安在角門等了許久,正有些不耐煩,遠看到劉寶正家的過來,手上還提著那個小箱,便覺得有些不妙。
等到那婦人走到跟前,姚壽安連忙問道:“劉寶正家的,事情辦得怎麼樣,璉二奶奶可應承了。
怎麼要送出去的箱子,又好好拎了回來,可是二奶奶嫌少了?”
劉寶正家的多了些心眼,並沒有在西角門處抱怨,一直和姚壽安走到停靠車馬的街麵對過。
這才沒好氣的說道:“她要是嫌少倒好了,不過多舍點家底出去,人家是根本不要,不想半點沾惹這事。
真是人還沒走,茶水就已冰涼,要是甄家還是以前那樣富貴,何至於看今日這般臉色。”
姚壽安一臉焦急,問道:“你可問清楚話語,璉二奶奶哪裡真沒一點轉圜餘地?”
劉寶正家的說道:“我受太太所托,哪裡還有一點馬虎,原先話頭還說的好好的,多少還有些指望。
後來房裡一個丫頭出去了一趟,回來就和璉二奶奶咬耳朵,還給她看了一份書信。
那璉二奶奶馬上就改了口風,立馬就把話說的死死的,一定餘地都不留。
還說讓我們把箱子送到北靜王府,比存在她家更叫保險。”
姚壽安聽了這話,一臉沮喪,知道榮國府的路子,算是徹底走不同了。
劉寶正家的說道:“姚二爺,既然賈家不願應承此事,這十幾個箱子要不再運回金陵,或者另想妥當法子?”
姚壽安苦笑道:“這些箱子再運回金陵,隻要官府刑判定罪,宮中聖旨下達,這些箱子還會是我姐姐的嗎。”
劉寶正家的說道:“那就隻能送到二小姐府上了,再沒有其他去處了。”
姚壽安說道:“我臨行之前,姐夫曾慎重叮囑過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往北靜王府牽扯。
那可是心思極重之人,姐夫交待過不要因此事,搞得和他生了嫌隙,這門姻親人情先留著,以後或許能救命。”
劉寶正家的愁道:“甄家在神京之地,除了賈家之外,其他大戶可沒什麼大交情,真不知往哪裡藏了。”
姚壽安看了眼街對麵的榮國府,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
說道:“我聽說賈家原先並不是大房掌權,而是二房當家,那時府上當家的便是二房太太。
這位二房太太便是金陵王家上輩的嫡長女,在金陵多少聽過她的傳聞,說她未出閣時便是個厲害的。
如今賈家二房雖然旁落,但府上國公太夫人還在堂,二房政老爺還是五品堂官,二房的名分可還板正呢。
聽說現在二房不住榮國正府,而是住在東偏院,兩房如今分開過日子。
既然大房不肯幫忙,我們就去走走二房的路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賈家二房失了正溯之位,想來底子威風必定弱於大房,自然也會好說話些。
大不了我們舍出一兩箱家底,總比這些東西運回金陵,到時都被人抄了去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