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衝等李牧的嫡係親信們麵無表情坐視代王嘉咆哮。
涿蹋等前燕國豪強勢力集團將領麵色漲紅心生憂慮。
他們都很清楚,代王嘉的話語不是詛咒,而是事實。
在關鍵時刻背叛了代王嘉的他們,很難獲得嬴政的信任。
畢竟代王嘉再怎麼不好,他都是王,和嬴政平級的王!
沒等涿蹋等人開口辯駁,李弘搶先認真的說:“公子嘉,汝自詡存亡繼絕、承代國社稷。”
“然昔代國之所以會亡,便是因趙襄子先嫁胞姐予代王,又百般討好代王以弱代王警惕,最後以宴請為名邀代王入席,陡然取兵伏殺代王於席間,就連代王後都羞於其弟所為,持簪自刺而亡。”
“天下人可繼代國社稷者不知凡幾,獨獨身為趙襄子後代的汝,沒有任何資格繼代之絕祀!”
“即便代國列代先王不將汝生吞活剝,汝亦未得周天子冊封賜璧。”
“於情於理、於法於禮,公子嘉皆非真王,而隻是自詡之王。”
“昔本將年少,不懂禮儀,竟一時從賊。”
“然今本將卻已知禮儀,當敬告公子嘉,莫要再做這等小兒之戲。”
“徒增笑爾!”
如果代王嘉麾下還有重兵,代王嘉不會因這番話而心生波瀾,甚至可能有些想笑。
因為代王嘉相信,仁義、道理、禮法都隻是皮毛,他麾下將士們的兵鋒會告訴世人正確的答案!
但現在,代王嘉麾下已無兵馬,李弘麾下卻是兵強馬壯,那李弘的話就成了正確的答案!
代王嘉所謂的代王、所謂的代國,於史家筆下將隻會是一場盛大的過家家而已!
不會有人承認他的國家,更不會有人承認他是代王,他於青史之上所垂之名依舊隻會是趙公子嘉。
代王嘉裝了一輩子、努力了一輩子、奮鬥了一輩子,皆是為了那至高之位。
當代王嘉的王位被否認,那麼代王嘉這輩子的所有努力便也將被儘數否認!
所以李弘這一句話,直接把代王嘉給說紅溫了!
代王嘉暴虐狠厲的雙眼猛然盯向李弘:“賊子!賊子!安敢如此汙蔑寡人!”
代王嘉麾下已無哪怕一員兵馬可供調配,但代國卻並非已無一兵一卒!
代王嘉挺槍在手,猛夾馬腹,策馬直衝李弘,怒聲厲喝:“寡人要殺了汝這逆賊!!!”
李牧驚聲大喝:“代王!速速駐馬!”
“若是代王繼續衝鋒,定會出現不忍言之事。”
“還請代王想想先王,莫要做不智之事!”
而今既已為秦國將領,李牧自然不會放過代王嘉。
但出於對趙王偃的舊情,李牧還是希望能保代王嘉一命。
李牧覺得秦國對待各國降君的待遇還算過得去,讓代王嘉做一輩子富貴閒人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但李牧這番出於好心的話語卻如一柄利刃般紮向代王嘉的心臟。
想想先王?
想想先王是怎麼廢了寡人的太子之位的嗎!
如果不是先王色令智昏,輕信那妖女,寡人如何需要奔去代地創立代國,做一個可能不被史家承認的王?
大趙又怎麼可能落到趙遷那一介稚子手中,被那稚子壞了祖宗基業?
寡人之難、大趙之亡、大代之苦,皆是先王一手促成!
代王嘉心頭怒火和殺意近乎沸騰,用儘全身所有力量嘶聲咆哮:“傳寡人令!”
“殺!!!”
“嘣嘣嘣~~~~”
弓弦之音炸響,李牧不敢置信的豁然轉頭,便見馬服兌、涿蹋等一眾初降將領竟是紛紛手持短弓,其上弓弦皆在顫動。
李牧趕忙再回首,便看到三十餘枚箭矢劃破空氣,將代王嘉射成了刺蝟!
好在代王嘉終究是王,身上穿著的甲胄乃是最為精良的重鎧。
雖然被三十多枚箭矢洞穿了甲胄,但這些箭矢的力勁都已被甲胄吸去大半,餘力僅能刺破代王嘉的血肉,卻未能傷及代王嘉的五臟筋骨。
李牧當即策馬衝向代王嘉,焦聲大喝:“代王!速速勒馬!”
“未得本將將令者,不準射箭!”
“都給本將收弓!!!”
低頭俯視掛滿前胸的箭矢,代王嘉好似一頭瀕死的困獸一般咧起嘴角、露出牙齦。
投降?
倘若寡人胸無大誌、有心投降的話,寡人早在趙國滅亡的時候就降了。
彼時若降,沒了趙國太子身份的寡人必不會被秦國著重打壓,身為趙國前太子的寡人又必能得故趙權貴簇擁,不說得封高爵也至少能在一地積存力量圖謀日後。
何必等到現在!
寡人若死,則趙嘉又何必獨活!
自腰間拔出佩劍刺向胯下戰馬,代王嘉凶狠又決絕的咆哮:
“眾將群臣皆降,寡人誓死不降!”
“眾將群臣誤國,寡人親扶社稷!”
“死戰!!!”
“嘣~”
又是一聲弓弦炸響,催動一枚箭矢跨越空間,正中代王嘉鼻尖!
巨大的力量迫得代王嘉腦袋後拋、身體後仰,更是無法駕馭胯下瘋馬,自馬背滑落!
“籲~”
“嘭!”
傷馬嘶吼著逃離代王嘉,任由代王嘉後背墜地。
掛在代王嘉胸前的三十餘枚箭矢順著慣性又下刺幾分,其中十餘枚箭矢終於觸及代王嘉的腹中臟器,而那枚洞穿了代王嘉鼻梁骨的箭矢更是致使大量鮮血自鼻腔湧入代王嘉的口中。
“嗬~”
鮮血在嗓子眼裡發出氣泡音,代王嘉卻感受不到多少痛苦,隻是覺得空氣在棄他而去,渾身上下的力量也在棄他而去!
代王嘉掙紮著想要起身卻無功而返,隻能絕望的仰望頭頂夕陽,囫圇而呼:“天!”
“嗬~嗬~呼嚕嚕~何薄於寡人!”
代王嘉嘴裡不斷湧出鮮血和氣泡,卻還是強撐著發出這聲質問,以圓瞪的雙目怒視蒼天!
李牧策馬狂奔至代王嘉身側,低頭俯視著地上比死狗更加狼狽的代王嘉,微微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代王嘉死了。
以王者的身份單人獨馬死在了衝鋒的路上。
對於代王嘉而言,這般結局或許慘烈,但卻或許已是最符合代王嘉心頭所願的結局。
雖然代王嘉究竟是否能以王的身份留名於竹帛之上還需要看嬴政的心思。
但至少在代王嘉自己看來,代王嘉至死仍是代王,而未變成公子嘉,更未變成庶民趙嘉。
陸高、涿蹋等人也紛紛策馬而來,俯視著地上代王嘉沉默無言。
遠處圍觀的將士們更是不言不語,也不知道他們該說些什麼。
該痛哭流涕嗎?
但現在的他們已是秦軍,他們並不希望才剛歸降就被蓋上一個心念舊主的罪名,他們對代王嘉也沒有什麼忠義可言。
該歡呼雀躍嗎?
雖然現在的他們已是秦軍,但他們在幾天前仍是代軍,若是因代王之崩而歡呼總覺得不太合適。
現場陷入良久的沉默,直至李弘策馬趕來。
低頭看了眼鼻子被箭矢頂替的代王嘉,李弘低聲道:“阿翁,莫要再耽擱時間了。”
“阿翁早已對長安君明言,救回趙遷之性命已足以抵兩位先王之恩。”
“而今阿翁又為何對代王如此作態?”
“長安君就在山坡之上看著呢!”
李牧艱澀回首,便看到了李弘手中那柄長弓,瞳孔隨之一縮:“方才那一箭,是汝所放?!”
李弘點了點頭:“諸袍澤皆射箭,然代王甲胄堅固,箭矢難穿。”
“是故,兒下馬挽長弓,以勁矢射之,方才能取代王性命。”
馬衝等人終究顧忌代王嘉的身份,隻是瞄著代王嘉的甲胄射箭卻不敢射代王嘉要害,否則代王嘉不一定能挺得過第一輪箭矢。
在這種情況下,李弘隻能親自站出來!
趙遷已是埋在李牧腳下的暗雷,一旦趙遷生亂必將牽連李牧,好在趙遷乖覺又主動請降,危險性較低。
但李弘絕對不能讓趙嘉這麼危險的人也成為李牧的暗雷!
趙嘉,必須死!
李牧怒聲嗬斥:“本將明令收弓!”
“汝以為汝是本將之子,便可公然違抗將令又全身而退乎!”
“是本將放縱了汝等俘虜本將,竟致使汝做出如此……”
沒等李牧說完,李弘便打斷李牧道:“因父子之情,本將尊稱袍澤一聲阿翁。”
“但都尉牧卻莫要忘記,汝是長安君親封假都尉,本將亦是長安君親封假都尉。”
“汝有什麼資格喝止本將?!”
轉頭看向李牧,李弘目光堅定的說:“敵故趙公子嘉欲害本將,本將射殺故趙公子嘉實乃理所當然之舉。”
“此事若有錯處,一切後果當由本將全權肩負,不勞假都尉牧費心!”
李弘又雙開始倒反天罡!
但偏偏,這一次的李牧卻拿李弘毫無辦法。
誠如李弘所言那般,李弘和李牧雖是父子卻也是平級。
更重要的是,李牧知道,李弘的選擇才是對的!
重又看向代王嘉,李牧輕聲一歎:“汝來肩負?”
“汝還有大好年華,何必背負此事!”
翻身下馬,李牧右手手掌覆向代王嘉死不瞑目的雙眼。
但手至半途,李牧卻又狠下心來,轉向代王嘉的肩膀,一把將代王嘉扔上馬背。
重新上馬,李牧領眾將策馬急行,奔至嬴成蟜身前十丈,轟然拱手,肅聲高呼:
“啟稟主帥!”
“代軍已沒!代王已被陣斬!”
“末將未曾愧對主帥信重。”
“此戰。”
“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