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陽夫人又耐心溫和的叮囑了許久，才終於告辭離去。
曉夫趕忙回到獠娘身邊，握著獠娘的手，聲音堅定的說：“獠娘無須因王室重恩而心憂。”
“多有王室子弟身在軍中，昔年額出征時，額們屯的軍法吏便是一位出身於大秦王室的公孫。”
“再臨沙場之際，額定會奮勇上前，便是豁出這條命也定要保護好王室子弟！”
“這份救命之恩，額去還！”
獠娘有些心疼的握緊了曉夫的手，但卻還是點頭道：“理應如此！做人絕對不能忘恩負義！”
“拜長安君所賜，你我終能過上溫飽日子，膽敢育子。”
“又拜渭陽夫人臂助、大秦王室救助，額方才能得活！”
“咱們是卑鄙黎庶，便是傾儘所有也還不儘王室的恩情！”
“若是咱大秦王室有用得著你我這條命的時候，莫要等著王室吩咐，當主動給王室送去，方才能報此大恩也！”
曉夫用力點頭：“額省得！”
“獠娘好生休息便是，餘下的事，都交給額！”
當今天下哪有這麼好的王室！
大秦有功必賞，額等亦是有恩必償！
能得如此王室，乃是秦人之福，不惜一切代價的保護王室子弟，理應是秦人之責。
王室的恩情還不完，一輩子都還不完！
獠娘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曉夫，恁對額真好！”
“然！額對不起恁！”
“額沒用，額生了個女娃子！”
曉夫這才第一次看向獠娘身側的繈褓。
小心的掖下麻布，曉夫看著繈褓中那個皮膚滿是褶皺，又禿又青的小娃娃，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
好醜！
隔壁軟榻上，另一名剛剛生產過後的產婦聞言一歎：“女娃子啊？”
“觀你們也不像是富貴人家，理應是如額一般的鄉裡黔首。”
“生個女娃子那可是遭老罪了。”
“家中可有男丁乎？”
獠娘愈發自責的輕輕搖頭：“這是額第一個娃兒。”
產房內接連響起幾道歎息聲：“連一個男丁也無便生了個賠錢貨，往後的日子可是苦，連個盼頭也無啊！”
“像咱們這般鄉裡黔首能不能挺直腰杆子可就靠男丁了，女娃子吃的不少還無甚用處，更沒可能幫咱成為貴人，要之何用！”
“無礙，恁們多努努力，多生幾個，肯定能得男丁，額就是生了三個，這才得一子！”
“額家裡一共就隻有三頃田，卻已有了五個女娃子，這個女娃子額是真的養不起了，額，額準備出院之後就溺死她。”
產房內，生了兒子的產婦滿臉是笑，生了女兒的產婦卻滿臉淒苦，本就身痛的她們更還心痛，不少夫妻甚至已經在商量著要殺死自己的女兒！
住在這間產房裡的人都是無姓無氏的窮苦黔首，法律不允許他們這種級彆的人祭祀先祖，當然，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先祖是誰。
所以他們完全沒有後世人那種為了傳宗接代、墳前香火而渴望兒子的想法。
他們之所以重視男丁，甚至是有心溺死女嬰唯一的原因，就是利益。
冰冷、殘酷但卻又必須考慮、事關整個家庭存亡的利益！
男丁的體力更優秀，可以承擔更重更多的體力勞動，耕種所得減去稅賦之後大於吃飯所耗，能夠實現家庭財富的正循環。
女子體力較差，耕種所得減去稅賦之後小於吃飯所耗，在紡織技術相對落後的現在，她們也很難通過織布賺出自己的口糧，會導致家庭財富陷入負循環。
對於最基層的黔首而言，在沒有兒子的情況下養一個女兒已是極限，養兩個女兒便可能會拖垮整個家庭，但有風吹草動就可能導致家中所有人都被餓死！
這還隻是最理想的假設，男丁更重要的意義在於能打！
若是家中沒有男丁撐腰，大到侵占田畝宅院、小到秋冬狩獵過後的分肉，大事小情都會被欺負，且無力反抗，隻能忍氣吞聲。
戈斷沒做裡正之前也沒人敢欺負他，就是因為戈斷有五個兄弟、四個兒子！
待到大戰開啟，男丁更有可能在沙場建功立業。
哪怕七子出征一子歸，隻要有一個兒子能斬獲大夫以上的爵位，整個家庭的階級便將會隨之躍升！
他們是在生孩子，但他們更是在搞項目、做投資。
持有穩定盈利且未來可能暴漲的資產，割肉穩定虧損且沒有暴漲可能的資產，是每一名理智的投資人都會去做的操作，這無關親情，無關人性，更無關冠姓權、傳宗接代等一係列外在因素，隻是單純而又冷酷的利益權衡。
但曉夫卻不太理智。
用粗糙的手指摸了下嬰孩的臉蛋，曉夫輕聲道：“你的命真好！”
“剛剛出生，便見到了乃翁乃母這輩子都幾無可能見上一麵的貴人！”
曉夫的另一隻手握住獠娘的手，輕聲但堅定的說：“額會讓娃兒活下去的。”
“相信額！”
獠娘淚眼朦朧的看著曉夫，用力點頭。
三天時間裡，曉夫衣不解帶的照顧著獠娘，來回奔走不覺疲累。
充盈的營養和能量則是讓獠娘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以至於獠娘的身體迅速好轉。
三天後，渭陽夫人再次進入這間產房。
在對獠娘進行過細致的檢查後，渭陽夫人溫聲笑道：“恭喜獠娘。”
“恢複的情況比孤預想中更好，你可以出院了。”
出院了，就不能每天吃好吃的了，但這對於獠娘和曉夫而言反倒是少了一份心理負擔。
獠娘連聲道：“拜謝渭陽夫人！”
“渭陽夫人之恩、大秦王室之恩，額定會銘記終生！”
渭陽夫人輕笑道：“無須多禮。”
“來，拿著這個牌子。”
將一根木板遞給獠娘，渭陽夫人解釋道：“長安君久憫生民疾苦，故而於杜縣治豕多年，終得北鬥豕神臂助，獲更勝關中豕良多的秦王政十六式富強豕。”
“長安君將近些年所得戰利並食邑所得儘數投入其中，育得富強豕二十餘萬頭，竟是要以一縣之地緊密安置才能儘數容之！”
“嘶~~~”產房內，響起一片倒吸冷氣之音。
他們無法理解二十餘萬頭豕有多多，但他們知道涇陽縣有多大。
整整一座涇陽縣裡密密麻麻的塞滿了豕，那長安君哪怕每天都吃一頭豕也得吃到好多好多年以後了！
額滴四方天帝！長安君不愧是神人，恁富庶！
渭陽夫人繼續說道：“前番大王令，大秦萬民當努力生產、繁衍生息，又令關中男子儘書年。”
“長安君便諫大王，將富強豕作為萬民響應王令努力生產、書年的賞賜，不分男女。”
“大王仁德，允長安君此諫，令凡是於大秦王室醫院生產且自願簿籍者，男嬰賜雄豯一頭，女嬰賜雌豯一頭。”
“汝今日便可持此牌往衙署為汝女簿籍，而後便可領豯歸家。”
聽聞渭陽夫人這話，整個產房裡響起一片驚喜低呼。
古往今來，計劃生育獎勵製度最重的便是越王勾踐，除了上門問診的醫生和免費保姆之外，生男賜犬一條、酒二壺，生女賜豕一頭、酒二壺。
而今嬴成蟜推行的計劃生育獎勵製度雖然削去了賜酒，但卻無論生男生女皆賜豕，更是拿出了雌豯為賞！
獠娘竟是抓住了渭陽夫人的手，激動的發問：“朝廷給額們發豕？”
“額生的不過是個女娃子而已，朝廷竟還願賜下雌豕？！”
生孩子竟然還能得小豬仔！
朝廷對咱們未免太好了些！
渭陽夫人輕笑頷首：“汝等亦知，汝等得賜之豯乃是長安君一力育得。”
“長安君言說，關中老秦人為護我大秦王室、支持大秦東出而奮勇殺敵，不知多少老秦人埋骨沙場，此乃大功勞也！”
“長安君不願老秦人為大秦流血流汗又流淚，願以長安君之力為老秦人之新生賀！”
“而諸位能為大秦添丁進口的女子，皆是功臣，有功則皆當賞之！”
產房之內，所有人儘數感激又誠懇的歡呼：“拜謝長安君！拜謝大秦王室！拜謝大王！”
但歡呼過後，就有人開始思慮著其間利益，一名產婦有些忐忑的發問：“敢問君夫人，必當簿籍乎？”
“這麼大的事，額以為還是得先與額們裡正商量一番才是。”
渭陽夫人眼中多了幾分冷冽：“簿籍與否，皆在汝等，領豯與否，亦在汝等。”
“然，豯乃是因生育之功而賞，不簿籍者不知其是否生育，自然不得領豯。”
“每歲秋後，稟牲衙署會深入民間查探汝等養豯所得，同時探查簿籍之嬰是否康健。”
“若是養死了嬰孩，又如何能養的活豕？此豕自當收歸朝廷！且下一次再有生育時不做封賞以觀後效。”
一番話，說的這名產婦臉色發白、心頭惶恐，另還有幾名產婦麵露掙紮、眼含權衡。
她們都是早已決定要溺死女嬰的人。
聽得渭陽夫人的話後，她們原以為她們可以溺死女嬰帶回雌豯，血賺一筆，甚至有心以後要拚命生孩子，賺上一頭豯後再視嬰孩的性彆決定嬰孩的生死。
但現在渭陽夫人卻告訴她們，人在豕在，人死豕收！
且，雌豕與雄豕不同，雄豕養上一年就可食肉，雌豕卻至少也要養上三四年才能榨乾價值，而在這期間，她們都不能溺死那女嬰，否則養成的雌豕就會被朝廷收走。
待到雌豕可宰，那女嬰非隻已至三四歲，更是已經簿籍，若是再殺了女嬰不止困難還可能引來朝廷法吏追查！
想著想著，幾名產婦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的歎了一聲。
罷罷罷，三四歲的女娃子已經能幫家裡乾點活了，再養個幾年就能嫁出去了，為了省幾年口糧而犯罪不值當。
就當用養這女娃子的口糧換豕肉吃了！
獠娘和曉夫卻沒想那麼多，曉夫斷聲道：“額這就去給娃兒簿籍。”
“額絕對會養活好她們倆！”
獠娘也毫不猶豫的說：“這幾日已經給王室添了太多麻煩。”
“額這就出院，去為娃兒簿籍！”
渭陽夫人展露笑容，頷首道：“如此，方才不負我大秦王室的一片好意也。”
“出院之事不急，且先想想給娃兒取個什麼名為好。”
渭陽夫人沒有催促，展示著大秦王室的溫暖和人文關懷。
但獠娘和曉夫卻沒有多待，甚至連早飯都沒蹭，迅速離開大秦王室醫院，向涇陽縣縣衙而去。
離著老遠，曉夫就見縣衙外已經排起了長隊。
走的近了，曉夫更是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趕忙高呼：“戈裡正！恁怎的也來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