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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項燕心中,他的子嗣分為兩種。
其一,是項榮。
其二,是其他孩子。
項燕可以自豪的說,項榮是他的嫡長子,是他的驕傲,是他為項氏選擇的接班人,也是他最為滿意的後代!
而今,這個讓項燕最為滿意的孩子卻果真像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一樣,踉蹌著向他跑來。
項燕的心在抽痛,慌忙翻身下馬。
但這個往日裡做過不知多少次的動作此番卻因發軟的雙腿而導致項燕險些摔倒在地。
“家主!小心!”
項冠趕忙攙住項燕,卻被項燕一把甩開,強撐著顫抖的雙腿走向項榮。
“榮兒!榮兒!”
“阿翁!”
身高八尺五寸(196)、肩闊若門板、臂上能跑馬、虎背熊腰、力挫蘇角的壯士而今卻哭嚎著撲進了項燕的懷中。
在項榮的衝擊力下,項燕不禁踉蹌著後退了半步,又趕忙站穩,緊張的看著項榮:“我兒,可無恙?”
項榮沙啞的哭嚎著:“兒無恙,然!”
“柳侄戰死!利兄戰死!鈹叔父戰死……”
“死了,他們都死了!”
“他們用命護著兒與川兄逃了出來,唯有兒和川兄逃出來了!”
“阿翁,兒愧對江東父老!愧對叔伯父祖!”
淚水從眼眶中湧出,讓項榮本就肮臟的臉龐愈發難看。
往日裡頗為注重貴族儀態的項榮卻渾然不顧,隻是哭的更大聲了。
“兒,才該死啊!!!”
很多人都無法理解,為什麼項燕在兵敗之後選擇自刎。
明明秦國向來不殺降將,甚至曾重用多名降將。
彼時楚國已亡,無人會追究項燕的罪責,項燕的結局至多不過是被迫移居鹹陽城而已。
而項燕自刎之際距離陳勝吳廣起義僅剩十四年,距離項梁起兵也僅剩十五年。
如果項燕不自刎,楚漢爭霸的格局必將改寫!
很多人也無法理解,為什麼項羽在兵敗之後同樣選擇了自刎。
明明他有機會過江東,重新召集族兵子弟們為他而戰,就算不能卷土重來,也有機會割據一方。
促成這一對祖孫自刎的理由有很多。
而其中不可忽視的一點便是項羽在敗亡之前的那番話:
‘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
是的,兵敗之後的他們,真的無麵目見江東父老!!!
就如現在的項榮一般。
不同於從全國各地征募而來的士兵。
族兵名為兵,重在族。
那個小時候經常抱住項榮大腿,一口一個叔父,呲著豁牙向項榮討麥芽糖吃的族侄,為項榮衝鋒而死。
那個跟在項榮屁股後頭掏鳥窩抓螃蟹,一起逃學一起被罰站的族弟,因項榮指揮失誤而死。
在項榮小時候時常給他做玩具,帶著他學騎馬,在他被訓斥時幫忙說好話的叔父,幫項榮擋箭而死。
總是一臉嚴肅模樣教他識字帶他讀書,卻也會悄悄塞給他一塊肉乾當零食的叔爺,為項榮斷後而死。
他們是項榮的八百族兵。
他們卻更是項榮的八百名血脈至親!
他們儘數因項榮而死!
項榮如何原諒自己?
就算項榮原諒了自己,那當項榮歸家時,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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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數千名站在村口、滿眼忐忑的孤兒寡母!
她們把她們的父親、她們的兄弟、她們的孩子交給了項榮。
如果項榮能為她們帶回些許功勞、爵位、封地或無論什麼好處,項榮都能自我寬慰一番,他們和她們的付出至少是值得的。
可項榮能帶回家的卻隻有八百副棺槨和戰敗的消息……不!
他甚至連一些親族的棺槨都無法帶回家!
項榮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去麵對自己的祖母、自己的嬸嬸、自己的姐姐們。
項榮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麵對那一群搖晃著自己下裳,問自己要父親、要祖父的侄子侄女!
或許有人能抗住這份內心的譴責,但那個人肯定不是項氏祖孫,而是劉邦!
“啪!”
就在項榮的哭嚎聲越來越大時,一陣清脆的耳光聲響起。
項榮的腦袋猛然右甩,帶動身體一個踉蹌,讓項榮險些摔倒在地。
方才還一臉心痛的項燕早已鬆開了抱著項榮的雙臂,正怒氣勃發的收回右掌。
捂著漲紅的臉頰,項榮卻感覺不到痛,隻是絕望的看著項榮:“阿翁!兒錯……”
“夠了!”項燕怒聲厲喝:“乃公(你爹)已故乎!”
項榮趕忙搖頭:“阿翁必當福壽綿延!”
項燕嗬斥的聲音愈發淩厲:“那這些就不是你該去思慮之事。”
“我項氏子弟願征戰沙場,皆是因乃公!”
“我項氏子弟藏於大洪山,亦是乃公之令!”
“這項氏的族長,還是乃公!”
“爾今日卻如此執著於此,莫不是有心討乃公這族長之位乎!”
項榮慌忙搖頭:“兒絕無此意!”
項燕正聲而喝:“既然如此,此等事便當交由乃公操持。”
“還輪不到你這豎子哭嚎不休!”
“現在,歸隊!”
相較於項燕,項榮是幸運的。
相較於項羽,項榮也是幸運的。
因為項燕和項羽戰敗之際都已是族長、沒了父親,他們隻能自己承受一切後果,當他們承受不住這份後果,他們就會去選擇更輕鬆一些的自刎。
但項榮戰敗之際,項燕還活著。
哪怕再無麵目見江東父老,為了兒子,項燕這位老父親也會唾麵自乾的幫項榮抗住一切壓力!
項榮焦聲道:“可是,阿翁,此敗乃是……”
項燕怒目圓瞪:“軍伍之中,當稱職務!”
“現在,本將令伱歸隊!”
在項燕的連聲厲喝之下,項榮直接被從兒子訓成了孫子。
高大勇猛的壯士不敢再說什麼,隻能怯怯的站在了項燕身後,訥聲道:“唯。”
為了避免項榮多想,項燕強壓下心中的悲痛和心疼,不再與項榮多說,而是肅然對著二十五將拱手一禮:“本將愧對諸位將軍!”
景疇等將領動作遲緩的草草還禮。
景疇苦澀的說:“非是上柱國愧對末將,而是末將愧對了上柱國的信任!”
項燕搖了搖頭:“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秦軍仍在我軍東側,不知何時便會追殺而至。”
“請諸位將軍先入大帳,與眾將分說此戰經過。”
屈鷗聲音沙啞的說:“分說此戰經過之事,就勞煩項都尉了。”
“末將已是燈枯油儘,懇請上柱國允末將先行沐浴休息。”
屈鷗的要求乍一聽很合理,很多有人情味兒的將軍都會同意。
但項燕卻嚴厲拒絕道:“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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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軍令!”
“請諸位將軍即刻入軍!”
不是項燕不近人情。
而是項燕很清楚,人在逃命的時候,腦子裡隻會想怎麼才能活。
但在得救之後卻會去想活下去之後將會麵對什麼。
項榮的壓力同樣也是屈鷗等各族將領背負的壓力。
此戰已經夠慘了,項燕不能讓此戰戰死的將領變得更多了!
在項燕的嚴厲要求下,二十六名敗將帶著一身煙塵和滿臉肮臟走進了中軍大帳,由景疇認真講述了此戰經過。
聽完之後,孫行忍不住發問:“戰前會議之際,上柱國便言說秦軍很可能會派遣偏師往大洪山,令景副將所部定要多派斥候。”
“數日前,上柱國又派傳令兵往大洪山,再次強調多派斥候。”
“勿論是根據景副將所言,還是根據我軍交戰至今的判斷,都可以確定秦軍往大洪山的乃是主力,兵力更多,也更容易被探查的到。”
“但為何景副將所部卻是在秦軍縱火之後才發覺的秦軍動向?”
這個困惑縈繞在楚軍所有將領心中,久久無法解開。
因為戰爭道德的底線和下限製約了楚軍將領們的想象力。
他們能想到嬴成蟜為了避免暴露而做出的一切布置。
但他們卻想不到嬴成蟜會讓斥候偽做流民與商賈!
一如關羽想象不到呂蒙會讓麾下士卒扮做商賈、白衣渡江一般。
這不是智商和軍略的較量,而是道德底線的交鋒!
不過戰敗後的景疇顯然已經有了幾分擺爛的心態。
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直接對著項燕一拱手:“依仗大洪山的優勢地利,又得了上柱國探查四周的命令,我部卻未曾探明秦軍動向,反而被秦軍縱火偷襲。”
“起火之後,末將又多加猶豫,否決了項都尉的諫言,執意從西南方向突圍。”
“方才造成了如此慘敗!”
“末將,當以死謝罪!”
屈鷗等二十五將也齊齊拱手:
“末將但求一死!”
項燕眸光微闔的看著一眾將領:“將,是本將點的。”
“策,是本將定的。”
“地點,是本將選的。”
“此戰之所以敗,首責在本將。”
“爾等是在請本將與諸位一同赴死乎?!”
景疇等將領趕忙拱手再禮:“不敢!”
“末將隻是……”
然而沒等他們說完,項燕便怒斥:“仗還沒打完,何故求死!”
“莫不是要憑白贈秦國一場勝利乎!”
“本將還要與秦軍交戰,我大楚還需要贏得此戰勝利!”
“都擦去眼淚,我們沒有時間悲傷!”
項燕手中木棍在坤輿圖上一點,肅聲道:“秦長安君以主力兵團入大洪山,暴露出了他不願與我軍在水上鏖戰的怯懦之心!”
“由此,秦長安君很可能會率軍直下鄂城,截長江以斷我軍輜重。”
“現下首要之事,乃是破此困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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