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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之下,嬴成蟜帶上一眾家兵啟程東進。
與此同時,嬴政也驅車加速回返鹹陽宮。
待抵達禦書房,嬴政頗顯急切的發問:“文信侯奏章何在!”
輪值的蘇角趕忙回應:“蒙侍郎特意叮囑過,就放在竹筐最上麵。”
見嬴政沒有來竹筐處自取的意思,蘇角這才恍然俯身,從竹筐中撿出五枚竹筒放在了嬴政案頭。
認真查看了封泥印信,確認其完好之後嬴政才拆開封泥,倒出了其中竹簡。
展開第一卷竹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體便躍入嬴政眼簾。
【臣,文信侯於洛邑叩拜大王!】
【臣離朝至今,大秦諸事繁多、更啟大戰,奪魏土而卻趙、楚、燕三國來敵,令得天下拜服。】
【大秦經受住了一場大戰,更向天下人證明了即便大秦久戰依舊非諸雄可覦,臣為大秦賀!】
【長安君兩次滅國,足以證其為不世出之大將,臣為長安君賀!】
【大王的誌向得以進一步實現,非但遵列代先王之誌東出函穀,更奪中原沃土為我秦域,臣為大王賀!】
嬴政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笑容:“文信侯竟也能說出如此動聽之言?”
“可見文信侯不是不會說,而隻是不願說也!”
看著呂不韋的誇讚,嬴政好像暢飲了一碗熱湯般,五臟熨帖,心中舒爽!
如果呂不韋通篇都這麼誇獎,然後表達一下對自己衰老的感慨,最後自認年邁已無力管控封地,自願將洛邑和藍田交還朝廷。
嬴政雖然在外在表現上還是會對呂不韋冷淡而提防,但或許會願意允呂不韋全身而退,甚至能給他一份尊崇。
然而呂不韋他就不是奔著全身而退來的!
【然,冬與夏不能兩刑,草與稼不能兩成,新穀熟而陳穀虧,凡有角者無上齒,果實繁者木必庳,用智褊者無遂功,天之數也!】
【故天子不處全,不處極,不處盈。全則必缺,極則必反,盈則必虧。先王知物之不可兩大,故擇務,當而處之!】
當看到這幾根竹簡的第一個字,嬴政的腦海中就已經自動填出了後麵的文字。
冬、夏兩季不能同時形成,野草與莊稼不能一起長大,新糧成熟的時候陳糧必然已經虧缺。
凡是長角的動物就沒有上齒,果實繁多的樹木一定長得低矮,思想偏狹的人做事就不會成功,這些都是自然的定則。
所以天子做事情,不做得很完美,不做得很極端,不做得很圓滿。完美就會轉向缺損,極端就會轉向反麵,滿盈就會轉向虧失。
先王知道事物不能兩方麵同時發展壯大,所以對於事務要加以選擇,適宜做的才做。
這是《呂氏春秋·不苟論·博誌》中的話語,也是他十來歲時就被呂不韋所教導的道理,更是‘物極必反’這個成語的出處。
隨著呂不韋的離朝,嬴政在刻意忘記《呂氏春秋》,忘記呂不韋曾經的教導。
但那數年苦讀所記下的一切卻隨著呂不韋的一封奏章,儘數衝回嬴政的大腦!
嬴政的臉色不由得難看了幾分。
【大王,處事切莫極,當擇務!】
【新附之地名為大秦疆域,實不能為秦所用。】
【新得之民雖為青壯,卻無老秦銳士之悍勇,仍需經年培養。】
【然而故韓、故魏萬民湧入大秦,各類人群、各色思想、各方勢力、各種訴求卻已在切實的影響、拖累整個大秦。】
【當今大秦看似烈火烹油,實則危若累卵。】
【臣知大王必定有意在略略休養之後,便繼續為大秦開疆擴土。】
【然,大秦內部之亂,方才是當務之急啊!】
【矢之速也,而不過二裡,止也。】
【步之遲也,而百舍,不止也!】
【大王!】
【慢一點!懇請大王慢一點!】
【先行處置大秦內務,消除各方矛盾,蓄養人才以為後用,教習萬民而尊秦令、知秦誌、仰秦恩,待秦內弊除之,大秦方可再奪疆域。】
【若不如此施為,縱是我大秦一統天下又如何?】
【隻會徒留滿腹禍患!】
【一旦無大王鎮之,所有禍患必將儘數發作,令我大秦山河破碎、祭祀不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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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幾個字的筆跡明顯更深,顯然呂不韋在寫到這一段時也頗為激動。
而比他更激動的,是嬴政!
“放肆!”
嬴政憤怒的將竹簡摔在地上,背負雙手來回踱步:“言稱我大秦會留滿腹禍患?”
“言稱待寡人崩,則大秦亡?”
嬴政突然抽出右手指著那枚掉落在地的竹簡,怒聲道:“不處全,不處極,不處盈乃天子之道。”
“然,恐嚇君王豈是為人臣之道!”
如果是李斯在此,他必然能透過嬴政這憤怒的表象看到嬴政的內核。
如果嬴政覺得呂不韋說的都是錯的,嬴政隻會一笑了之,甚至感慨呂不韋真的老了。
正因為嬴政認可呂不韋的分析,所以嬴政才會如此憤怒。
但在認可的同時,嬴政卻在抵觸、抗拒、不願接受呂不韋的分析!
韓亡之後,故韓權貴被嬴成蟜和嬴政先後犁了一遍,已不剩多少可堪稱道之人。
然而魏國滅亡之後嬴成蟜卻來不及大開殺戒,留下了諸多故魏勢力。
嬴政已經能夠感覺到這些勢力的蠢蠢欲動,也已能明確感受到疆域倍增給大秦各方麵造成的壓力。
這些壓力大秦暫時還扛得住。
但若是大秦果真一統天下,大秦和嬴政又該承受多大的壓力?
嬴政不知道。
因為上一個從諸侯國起步一統天下的人已經死了八百年了!
而今呂不韋卻給嬴政下了判詞。
倘若大秦果真如一根鋒銳的箭矢般撞向一統天下的靶子。
嬴政若崩,大秦必亡!
可惜,李斯早已升任九卿,蒙恬也睡的正香。
留在禦書房內的隻有剛上任沒幾天的蘇角。
他完全不明白嬴政為何如此憤怒,隻是緊張小心的看著嬴政,不知道自己是該上前勸說還是該把竹簡撿起來。
瞥見蘇角手足無措的模樣,嬴政擺了擺手:“出去!”
蘇角如遭大赦,迅速拱手:“唯!”
趕走蘇角,嬴政沉默許久後撿起了那卷竹簡放在案頭,又拆開了第二根竹筒。
【當今天下,唯秦獨強。】
【然,外交之勢卻不僅因強弱而定。】
【趙王果勇,然其相邦郭開卻私心甚重。】
【趙王偃曾遣郭開邀臣入趙,郭開言辭之間卻多有閃躲,拒意明顯。】
【趙王偃立遷為太子,其人無能、群臣不喜,臣觀之亦非明主。】
【臣以為可鼓噪郭開暗害趙王偃,儘早扶持趙遷繼位,如此則秦愈強、趙愈弱。】
【今楚之內弊在於大位之爭,據臣所知,楚公子負芻有意奪楚王大位,我大秦相邦啟亦有意奪此位。】
【臣請大王暗中出手,令得三方製衡,保楚始終處於內鬥之中,如此則秦愈強、楚愈弱。】
【燕……】
立足於當今天下,結合自己收到的各項情報,呂不韋為嬴政重新梳理了外交方針和抓手。
而在接下來的三卷竹簡中,呂不韋從內政、民生、律法等多個角度,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為嬴政作出了分析和勸諫。
生怕自己不在身邊講解,嬴政理解起來有困難。
呂不韋可謂是把自己的想法掰碎了、嚼爛了,令其處於最適合入口的溫度遞到了嬴政嘴邊。
越看,嬴政的目光愈發複雜。
待最後一封竹簡看完,嬴政輕聲一歎:“仲父啊。”
“寡人早已非昔日稚童也!”
看著呂不韋刻在竹簡上的文字,嬴政能感覺到呂不韋鐫於竹簡之上的濃濃牽掛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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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不是嬴政想要的!
撫摸著竹簡上的刻痕,嬴政喃喃輕語:“家祖英武、先王英武,寡人亦自問不遜於先王。”
“我大秦數王皆英武,卻不代表寡人的子嗣們也能英武。”
“寡人不敢信蒼天會再次垂青,賜我大秦一位明主!”
“寡人更不願見一孽障將我大秦數代君王積攢的國力揮霍一空!”
“寡人要的,隻是於寡人一朝,一統天下!”
與其將壓力留給後來人,嬴政隻相信他自己。
所以嬴政隻需要如何在幫助他橫掃六國的同時鞏固內政的建議。
對於嬴政而言,除了外交方針之外,呂不韋嘔心瀝血而撰的萬字諫言全無用處!
沉默數息後,嬴政將這幾卷竹簡重新卷紮而起,存入竹筒之中,藏於案幾之下。
剛做完這一切,門外便響起蘇角的低呼:“大王,再有半個時辰便是朝議之時。”
“大王還要小憩一會兒?”
嬴政生出一瞬間的錯愕。
時間,過的這麼快嗎!
昨天的奏章還沒批完,今天要商議的內容還沒思考。
寡人哪有時間睡覺!
嬴政當即吩咐:“呈三公九卿奏章入內!”
“再令尚食令端碗熱湯來。”
沒有選擇趁著這個時間去睡一會兒,嬴政抓緊時間處理奏章,終於趕在群臣入內之前完成了所有準備工作。
“拜見大王!”拱手而呼間,不少朝臣都發現嬴政的冕服有些褶皺。
嬴政拱手還禮:“諸卿免禮。”
令群臣落座後,嬴政沉聲開口:“昨夜燕太子落水一事,可查有所得?”
李斯當即上前拱手:“臣呈王令,徹夜查之。”
“查得昨夜那名遊俠乃是趙地之人,刑獠。”
“此人曾是趙相開之門客,因嗜酒如命卻又時常酒後鬨事被逐。”
“離開趙地之後,此人遊走天下,聞燕太子仁義便入秦而奔燕太子。”
嬴政微微皺眉。
郭開曾經的門客?
郭開有理由去刺殺燕丹嗎?
是有理由的。
若是燕丹死於秦,則秦燕之盟難存,趙國就能繼續進攻燕國以獲取疆域。
但嬴政認為這件事不會這麼簡單,故而繼續發問:“可尋得其家眷?”
李斯搖了搖頭:“此人家眷仍在趙地,恐難尋得。”
家眷也都在趙地,那趙國的嫌疑就更大了。
嬴政沉聲吩咐:“難尋也當尋之。”
“燕太子於我大秦遇險,我大秦便當為其查個水落石出!”
感受到嬴政堅定的態度,李斯心中沉凝,轟然拱手:“唯!”
李斯入列、群臣上奏,朝議如往常般開啟。
然而待到天色大亮、朝議將畢之際,蒙恬卻是快步入內,低聲上稟:
“大王,眾外客雲集宮門之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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