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西北沒有雲,所以一輪紅日突兀的懸在大地之上,格外壯闊,孤獨。
官道上,大風把黃沙卷上了天。
所有人俯身坐在馬上,用胳膊遮著口鼻,幾乎被風沙吹得睜不開眼。陳跡抬起頭,眯著眼看見縣城的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
到城關前,卻見天水縣城門緊閉,尚且不知固原一役已經結束的消息,城牆上甲士見陳跡等人靠近,當即拉開弓弦:“來者何人?”
陳跡遠遠回應道:“天策軍已敗,我們是從固原逃出來的!”
城牆上甲士冷聲道:“如何證明?從固原逃出來竟還能騎著馬,糊弄誰呢?放箭!”
刹那間,城樓上箭矢如雨,若不是陳跡機警沒有靠近,此時怕是要被射成篩子。
李玄剛要亮明身份,卻被陳跡按住:“不可說!”
李玄一怔:“為何?”
陳跡沒有回答,轉身對齊斟酌招手。
齊斟酌牽著馬走到近前:“怎麼了師父?”
陳跡瞥他一眼,低聲道:“傳令下去,我們如今是從固原逃難出來的行商,丟了貨物,往太原府避難去。抵京前,皆稱殿下為‘公子’,誰若泄露了殿下的身份,軍法處置。”
“是,”齊斟酌領命,轉身去叮囑每一人。
陳跡遠遠看著緊閉的城門皺起眉頭,太子一旁問詢道:“你是擔心回京路上再有人行刺?”
陳跡拱手回答:“未必真的有,但小心無大錯,還望公子擔待。”
太子笑了笑:“右司衛是為孤安危著想,不必如此客氣。如今沒法進城,不知該如何是好?”
“等,”陳跡看了一眼天色:“固原大捷,邊軍定然會派人來送消息,屆時城門自開。”
一旁齊斟酌嘀咕道:“這天水縣的守軍倒是機警,可萬一邊軍來了他們也不認怎麼辦?”
張夏在一旁解釋道:“騙開城門向來是重要攻城手段,天水縣不得不防。不過也不必擔心,邊鎮素來有三重驗身之法,其一為城門樓內懸掛十二‘影圖’,影圖上畫著邊鎮總兵、副總兵、參軍及另外九名軍機要員容貌,需這十二人其中之一前來才可;其二為虎符印信;其三為提前約好的三問、三答。這三重手段,對上兩個才可開門,若不然,守城官斬立決,三族流放三千裡。”
太子讚歎道:“張二小姐博聞強識,名不虛傳。”
陳跡在箭矢射程外坐下:“等等吧,邊軍不會等太久的。”
所有人困頓的坐在地上,眼看著日落西沉,才有一騎快馬從固原方向趕來。那甲士從陳跡等人身邊經過,搭弓射箭,一箭射向天水縣城門樓上:“固原大捷,天策軍伏誅,六百裡加急,速驗!”
城樓上的守城官舉著火把,趕忙摘下箭矢,展開箭矢上裹挾的白紙,赫然看見白紙上蓋著一方固原總兵的大印!
“快,取影圖來,”守城官急忙道。
守卒取來影圖,對照官印,確認每一個缺角都一模一樣,這才對城下高喊:“晝漏儘,多少聲鼓閉門?”
城下邊軍高聲回答:“六百八十九聲!”
守城官再問:“若無夜行符?”
邊軍回答:“鞭笞二十七!”
守城官又問:“昨夜吃的什麼?”
邊軍答:“榆樹麵!”
齊斟酌瞪大眼睛:“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張夏解釋道:“三問三答自然是要約定旁人永遠答不上來的問題才行。”
話音剛落,城牆上爆發出一陣歡呼:“固原勝了,天策軍伏誅!”
“固原勝了!”
“我朝威武!”
吱呀呀聲響傳來,天水縣大門打開,守城官提著官袍跑下城牆,激動的湊到邊軍戰馬前,拉著對方韁繩問道:“真的勝了?”
邊軍不耐煩:“滾一邊去,爺爺還等著換馬送六百裡加急呢!”
守城官誒了兩聲:“快快快,給固原好漢準備兩斤羊肉、兩斤餅子,讓他帶路上吃!”
陳跡在遠處問道:“我們能進城了嗎?”
守城官不複先前熱情,冷下臉來:“爾等路引呢?”
陳跡回答道:“丟在固原了,一把大火燒儘。”
守城官冷笑一聲:“那且在門外候著。”
此時,邊軍策馬回來,對守城官說道:“這些人我認得,早上從固原逃出來的,放行吧。”
陳跡一怔,卻見那邊軍遙遙對他和李玄抱拳行了一禮,這才往城中疾馳而去。
……
……
陳跡終於進了天水縣城,風沙稍歇。
張夏策馬走在天水城內,回頭看了一眼天水城關,對陳跡好奇道:“你讓所有人隱藏身份,是擔心如陳大人所說,有人借機行奪嫡之事?”
陳跡點點頭,確定左近無人才回憶道:“我先前一直沒想明白一件事,胡鈞羨為何突然將我喊去城門樓上,給我說招攬與獻城之事,好沒道理。”
張夏低頭沉思:“王先生的書信在我們之前便到了,但他早不見你、晚不見你,偏偏在獻城前一天見你……而且,他其實從未動過招攬你的心思。”
陳跡嗯了一聲:“沒錯。他其實是在借我給龍門客棧傳話:可以動手了。”
張夏恍然:“但你並未向掌櫃透露過……是借龍門客棧那口聽甕?”
陳跡點點頭:“此次不僅是司禮監想太子死,連邊軍也想太子死。”
張夏低聲道:“福王。”
陳跡看著太子的背影。
他先前隻知道奪嫡凶險,卻不知凶險在何處。
他聽說過玄武門之變、聽說過巫蠱之禍、聽說過胡亥奪嫡、聽說過八王之亂,他很清楚奪嫡凶險,但那些故紙堆裡的故事,遠不如直麵來得真切。
一國儲君幾乎不明不白的死在邊鎮,著實讓人防不勝防。若太子死於此處,史書隻會記載太子以身殉國,根本不會想到與奪嫡有關。
或許這便是史書與真相的區彆。
此時,李玄在一家客棧前駐馬而立,回頭看向太子:“公子,我們今日便在此住下?”
太子卻隨口道:“此處離城門太近,守城將士換防時喧囂,往前再走走吧。”
李玄沉默不語。
隊伍再往前走出一裡地,李玄又指著一處客棧問道:“公子,此處呢?”
太子目不斜視,像是走神了沒聽見。
直到陳跡指著一家客棧問太子:“公子,此處如何?”
太子溫聲道:“好。”
陳跡招呼羽林軍將馬匹牽進馬廄,而後對李玄交代道:“李大人帶人去采買水囊和糧食,我們明天一早便繼續趕路……記得安排好值夜,閒雜人等貿然靠近客棧,先殺了再說。”
“好,”李玄低聲問道:“要不要給殿下雇一輛馬車?”
“不行,”陳跡搖頭:“出了山州地界才能換馬車,若有人殺來,馬車跑不快。”
李玄不再多問。
陳禮欽見兩人小聲商議事情,便湊了過來。待他剛要開口詢問,李玄已然帶人匆匆離去。
他又看向陳跡,想要問陳跡接下來如何打算。可陳跡沒看他一眼,轉身進了客棧,用太子給的銀兩包下整間客棧。
梁氏在隊伍末尾默默觀察著,她眼看著不到一個時辰,東宮屬臣便完成了權力交替。
王貴小聲道:“夫人,明明大人才是官職最高的,怎可容忍陳跡喧賓奪主?”
梁氏平靜道:“這便是天家的規矩。不論官職高低,不論身份貴賤,聖眷在誰身上,權力便在誰手上。”
她跨過門檻在客棧正堂裡等候房間。
掌櫃安排客房時,陳跡原本打算讓數人同住,太子卻忽然開口道:“右司衛這些天操勞,也該好好歇息才是,便單獨住一間吧。”
陳跡思忖片刻,拱手應下:“是。”
梁氏眼神微動,她看看太子,而後目光竟轉向張夏。
……
……
夜深。
陳跡獨自坐在天字乙號房中,默默複盤著固原之事,回憶著還有什麼疏漏之事。
吱呀一聲,門開了。
小滿挽著袖子,端著一隻木盆進來:“公子想什麼呢?”
陳跡回過神來:“沒想什麼。”
小滿哦了一聲:“公子,洗個腳解解乏吧。”
說著,她蹲在陳跡麵前,伸手便要幫陳跡脫靴子。
陳跡趕忙收回腳:“不用,我自己來。”
小滿納悶道:“公子,我做錯什麼了?”
陳跡輕聲道:“你沒做錯什麼,隻是你往後不必再做這些事。”
小滿瞪大眼睛:“公子在說什麼胡話,丫鬟不做這些做什麼……您要攆我走?”
陳跡笑了笑:“小滿,若你從小沒被賣作丫鬟,最想做什麼?”
小滿蹲在木盆前,雙手撐著下巴思索許久,而後又垂下腦袋小聲道:“若是九歲那年沒當丫鬟,應該會在家等著嫁人吧。爹娘會給我找一戶人家,要麼屠戶,要麼佃戶,又或是賣給誰家作小妾,反正沒什麼區彆。”
陳跡笑容慢慢斂起了,他沉默片刻又問:“不提以前,若是現在呢,你最想做什麼?”
小滿想了想:“想幫公子娶個高門嫡女啊……公子,你覺得張二小姐怎麼樣?她人又好看,腦子還好使,而且……”
陳跡打斷道:“不是想幫我做什麼,而是你自己想做什麼。”
小滿怔然許久,而後低聲道:“想這些乾嘛這都是官老爺才想的事,我們做丫鬟的不用想這些。立秋姐說,丫鬟不能想這些,想得多了就覺得日子苦,不想就沒事。”
陳跡認真道:“你現在可以想想了。”
下一刻,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封黃紙:“我答應過你,若能活著離開固原,便幫你要回身契。小滿,你以後不是丫鬟了,再也不用低聲下氣的做事,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小滿先是一怔,自己的人生?公子怎麼說話怪怪的,以往可沒有過這種說法。
而後,她忽然欣喜接過身契:“呀,公子何時取回來的?”
陳跡解釋道:“我比你們先一步回龍門客棧取行李,便是要從梁氏行李中取走這個。”
小滿滿心歡喜:“沒想到公子竟還惦記著。”
陳跡搖搖頭:“我也不是專程為你取身契的,我是擔心陳問孝死了之後,梁氏反悔,所以才去找姨娘留下的房契、地契,隻是沒想到,她並未隨身帶著。”
小滿嘀咕道:“那些東西都在京城鎖著呢,肯定不會隨身帶的,而且地契、房契要有族老、裡正做見證才能去官府置換,拿回來了也沒用……可,可我以後去哪啊。”
她心心念念盼了好多年,如今真的成了自由身,卻忽然茫然了。
陳跡想了想:“等回了京城,等我要回了姨娘的產業,你就去當掌櫃。想去鼓腹樓就去鼓腹樓想去玉京苑就去玉京苑。”
小滿故作嗔怒道:“公子真會說笑,玉京苑是八大胡同煙花之地,我一個小姑娘去管事算怎麼回事,要去也是去鼓腹樓啊。”
陳跡誠懇道:“那就去當鼓腹樓的掌櫃。”
小滿看了看他,而後又重新低下小腦袋:“我要是去了,誰來伺候您啊,到時候您吃不好穿不暖還得來怪我。”
陳跡調侃道:“你若不要,便還給我吧。”
小滿趕忙道:“不行不行!”
此時,張夏、張錚推門而入。
小滿趕忙端著木盆急急慌慌往外走去,差點撞到張錚身上。
張錚回頭道:“你著急忙慌的乾嘛去啊?”
……
……
小滿出了門,端著木盆在走廊裡徘徊,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了。
她放下木盆,重新展開自己的身契仔細端詳。
卻見上麵寫著“立投靠應役文書人姚滿,身子子孫孫代代憑陳姓主人呼喚即赴陳門應役,不得遲延違拗,如有抗役等情聽憑東主處治,仍依此文為準”。
姚滿。
她都快要忘記自己原來的名字了。
小滿看著身契,忽然就想一走了之,從此天高海闊,再無拘束。她是行官,身上還有這些年攢下的銀子,去哪裡也能把日子過好吧!
可是……
小滿回頭望著陳跡緊閉的屋門,總不能就這麼走了,那也太沒良心了。
片刻後,她眼珠子一轉:“幫公子做件事再走,也不算沒良心了!”
她悄無聲息的往王貴所在的客房摸去。到了地字丁號房門前,她從袖中取出一柄匕首插入門縫,想要從門縫裡挑開門閂。
可奇怪的是,房門並沒有關。
小滿察覺不對,頓時推開房門,裡麵哪還有王貴的身影?
她反手握著匕首,殺氣騰騰的在屋裡轉了一圈,床榻未動、桌上杯子也未動,根本不像是住過人的樣子!
小滿皺著眉頭下樓,找到正在輪值的齊斟酌:“喂!”
齊斟酌回頭見是小滿,趕忙笑道:“小滿姑娘,師父喊我嗎?”
小滿沒好氣道:“都說了,我家公子不認你這個徒弟!我問你啊,你可曾見過王貴?”
齊斟酌回憶道:“見過,咱們剛落腳,他便牽了一匹馬出去,說要幫陳夫人采買些物件。”
小滿沉聲問道:“何時走的!”
齊斟酌回答道:“怕是有一個多時辰了。”
小滿心中暗道一聲壞了,這禍害竟如此機警,提前跑了!
“禍害遺千年!”小滿氣鼓鼓的回到客房。
陳跡見她這般模樣,疑惑道:“你出門去哪轉了一圈?誰惹你了?”
小滿坐在小板凳上生著悶氣,甕聲甕氣道:“我沒事。”
說罷,她挪了挪屁股,轉向背對著陳跡他們的方向,思量著回京之後如何除掉王貴。
想著想著,小滿突然起身將身契重新放在陳跡手中:“這個您先幫我保管著吧,等我想要了,您再給我。”
陳跡一頭霧水,隻得重新將身契收好:“你到底是怎麼了?”
小滿嘀咕道:“那個王貴怎麼這麼難殺,固原死那麼多人,他都沒死。我方才想去殺他,結果還被他給跑了。”
陳跡一怔:“跑了?”
小滿嗯了一聲:“太雞賊了。”
經小滿提及此事,張夏也皺眉道:“陳府上下傭人皆死絕,隻剩他一人,倒也有些過人之處。先前被天策軍捉了,他竟然都沒死。”
陳跡心中一動,忽然問道:“當時你們藏身地窖被捉後,天策軍可有將你們單獨隔開策反過?”
張夏搖搖頭:“沒有……不對,王貴是第一個被捉上去的,約莫過了數十息,才捉第二個人上去,這數十息也不夠乾嘛的。”
陳跡嗯了一聲:“先不想這些了,說回方才的話題。”
張夏對陳跡說道:“從固原到京城,經慶陽、銅川、運城、太原、獲鹿,合計兩千六百裡。眼下是正月,咱們走到京城怕是要二月了,陳大人催促太子趕緊離開,其實是擔心再滯留下去,會誤了陳問宗的科舉。”
陳跡算算時間竟怔住了。。
張夏此時還繼續說道:“這一路上,我見梁氏與王貴一直在密謀著什麼,回去之後你不如搬出陳府。要麼住進我張府,亦或是買一處小宅子,總歸比在陳家強……”
她見陳跡走神了,好奇問道:“想什麼呢?”
陳跡回過神來,有些失落道:“我方才想到,師父應該到旅順了,也不知他們過得好不好。”
……
……
旅順港外的黑夜裡,正有一艘雙桅大船在波濤中,朝港口靠攏。
一位老人立於船首,負著雙手任憑海風呼嘯。
船上水手們正收起船帆,呼喊著號子。
老人在喧囂中,默默看著黑漆漆的海,還有越來越近的港口,轉身回了船艙。
船艙內,梁狗兒躺在床鋪上呼呼大睡,梁貓兒看著朱雲溪在狹窄的船艙裡,一次次揮動木刀,揮汗如雨。
姚老頭斜睨三人一眼:“準備下船了,軍略司的人在岸上接應我們前往景朝都城。世子,我老人家最後再問你一次,後不後悔?若後悔了,莫管這世上洪水滔天,也莫管什麼王朝大業,隻管自私些,留在船上,也還來得及。”
朱雲溪聞言,緩緩放下手中木刀,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不後悔。”
姚老頭不再多勸:“那便記住自己來景朝是做什麼的,唯有隱忍,方能成事。走吧,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