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元夕嘴裡說著叫人誤會的話,卻沒有半分越矩之意。
那雙眼眸裡仿若蘊含著綿綿情意,仔細一看跟徐京何站得還有些距離。
這就叫做專業。
徐京何麵上看不出來情緒,似乎也並沒有在分辨施元夕這番話的真假,他目光微頓,落在了她沾濕的裙擺上。
對麵的人便適時地搓了下自己的肩膀,溫聲道:“徐司業?”
分明從頭到尾沒有提及過半句自己的處境,卻能無端叫人生出幾分憐惜來。
她倒是把蓄意謀劃,演得無比分明。
徐京何抬眸,深井般的眼眸裡沒有半點波瀾,道:“既是知錯了,便去戒堂內領罰。”
光從麵上來看,確實看不出她的真實意圖。
但至少有一點能明確,便是她和魏家確實沒有任何關係。
至於是否屬於另外幾方,就有待商榷了。
放在了眼皮底下,作用會更大。
他話音剛落,那雙瀲灩生輝的眸就垂了下去,看不清楚情緒,隻能聽到她低聲道:“是。”
不遠處的暗衛腦子裡瞬間劃過了許多字眼:知分寸、懂進退、不糾纏。
嘖。
眼見施元夕的身影消失在了麵前,隱在了暗處的暗衛這才現身。
剛一出現,就聽徐京何道:“派人盯緊她。”
暗衛一愣,抬頭就看見了一張平靜無波的臉。
他沒忍住,問道:“主子,這位施小姐究竟是……”
她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徐京何輕抬眼皮,他看了眼對方‘不經意’地遺落在池塘邊上的香囊,淡聲道:“彆有用心,信口雌黃。”
暗衛:……
那這個香囊,撈是不撈啊?
“把東西取過來。”
暗衛得了吩咐,將那個淡紫色的香囊撿了起來,拍去了上麵沾染的泥土和灰塵,才遞到了徐京何麵前。
徐京何卻沒伸手去拿。
他輕垂眸,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正是第一日見麵時,施元夕身上散發著的那淺淡的香料味。
仿若是在告知徐京何,她從一開始入國子監,就是奔著他來的,所以才精心裝扮。
在隻能穿學子服的情況下,便特意用上了香料來讓他記住她。
徐京何微頓,開口便道:“告知戒堂,讓她多抄寫幾遍。”
以免她時間太空,還能有心思去描補之前的紕漏。
那邊,施元夕可不管徐京何信與不信,離開國子監後,直接回了施府。
國子監的事情鬨得很大,魏青染被退學這麼大的事,施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可神奇的是,施府上下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魏青染被退學的事情因施元夕而起,雖不是她最終導致,但按理來說,蕭氏無論如何也該敲打她一番才是,此番卻這麼安靜,實在反常。
晚間,施元夕洗漱好了坐在窗邊看書,張媽媽在一旁給她繡東西時,還擔憂地問了一句:“……也不知道大房那邊會如何。”
“不會如何。”施元夕看著書,從旁邊的小桌上摸了塊棗糕吃。“我那位大伯父,可搭上了一艘大船。”
糕點在唇齒間化開,香甜軟糯。
這段時間,連帶著她在府中的夥食也好了起來。
與剛開始的敷衍不同,如今吃食好了不少,房間內存著不錯的茶水,還時不時有這樣精巧的點心吃。
張媽媽微頓,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可是那邊?”
施元夕輕點頭,她在決定好這麼做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後果。
其實這件事,她隻是個導火索。可施家上下卻不會這麼覺得,隻會認為是她招惹了魏青染。
以施家此前的態度,說不準還會為了平息魏家的怒火,讓她也從國子監退學。
可如今卻是什麼都沒發生。
不是她那大伯父大伯母變好了,而是他們現在也有了立場。
前些時日,張媽媽就發現了蕭氏和鎮北侯府來往。
施元夕卻一直放任不管,為的就是此時。
裴濟西和朝上的那幾位,可算得上是頗有淵源。
……當初鎮北軍反叛,裴濟西後來查探下來,可是跟先帝一派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施元夕不清楚這幾年鎮北侯府在京中的待遇如何,但她了解裴濟西這個人。
與裴濟西同坐一艘船,就得要與他同仇敵愾。
施家以為用她攀上了一門好親事,倒正好讓她放開手腳去對付魏青染,去招惹魏家。
現在好了,禍事惹了,比三年前還要大許多,施府卻無一人敢吭聲。
這怎麼不算是福報呢?
其他人如何心驚肉跳,與她無關。
施元夕心安理得地睡了。
次日一早,施元夕早起後,伏案寫了一篇文章,臨出門前,將文章封好,交給了張媽媽。
蕭氏現在因著裴濟西,對她多有照顧。
正好,她便也借蕭氏的人脈用一用。
蕭氏晨起較晚,用罷早飯後才見了張媽媽。
聽了張媽媽的來意後,她輕皺下了眉頭:“要讓女院的山長,將她這篇文章廣而告之?”
蕭氏覺得這施元夕是越發不知所謂了。
她在國子監內闖禍就算了,現在竟還要讓她替她做這等事情?
張媽媽垂目,輕聲道:“是。”
蕭氏怒極反笑,她打發個人送來個東西,就喊她去做,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她將施府的人當做了什麼?
“姑娘說了,若此事讓大夫人為難了,便讓老奴把東西帶回去。”張媽媽微頓,掏出了另外一張帖子,遞到了蕭氏麵前:“恰好,江小姐差人至國子監,給姑娘送了張帖子。”
蕭氏翻開了帖子,看清楚上麵寫的名字後,神色冷沉了下來。
她還道是哪位江小姐,原來是江靜婉,鎮北侯世子的未婚妻!
施元夕這分明就是在威脅她!
蕭氏氣不順,想發火,卻又無處可發。
總不能真的讓施元夕上門去見江靜婉!
迫於無奈,蕭氏隻能應了下來。
晚間施元夕回府,聽說了後,隻輕聲應了下。
蕭氏倒並不是怕她去見江靜婉,而是怕她直接去找裴濟西。
施元夕利用的就是這一點,她壓根就沒打算跟鎮北侯府有所往來。
可蕭氏不會這麼想。
這便夠了。
這幾日國子監內風起雲湧,她需要早些謀算。
施元夕的預感很準。
僅七日的時間,朝堂上如何熱鬨不知,光就國子監內,便換了三批官員。
首先是在代考舞弊案中,被處置了的學正、博士空出的位置,吏部有了安排。
緊接著就是吳監丞被調離國子監,另從翰林院中調了位汪姓官員,出任新的監丞。
比起來,前兩輪都算不得什麼。
第三輪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換血。
朝堂爭鬥下,無人可以避免。
原國子監祭酒,因收受學子賄賂,貪墨銀兩而被直接拉下馬。
與之一起被鏟除的,還有國子監上下的多位官員。
等吏部的安排下來後,許多人才驟然發現,整個國子監的上層,僅隻有徐京何一人沒有任何變化。
“……所以這位新上任的祭酒,原是寒門出身?”清晨一早,許多學子便聚在了一起。
“是啊。”
施元夕抬眸看了眼說話的人,她落了個好名次,這個講堂內的學子,好些都是王恒誌那樣出身非比尋常的蔭監生。
此刻接腔的,就是現任吏部侍郎之子李謂。
李謂道:“趙祭酒是淮康二十三年的進士,兗州人,曾在徐州任職,前些時日才調回京中。”
邊上的王恒之也道:“這次的調令一共兩道,另一位是禮部員外郎,金陵人士,曾外放越州為官,也同樣是寒門出身。”
施元夕默不作聲,輕垂眼眸,抬手繼續畫她的畫。
書畫算是國子監內最輕鬆的課程了,她輕沾了些朱砂填色,慢慢勾畫。
徐州、金陵,這兩處可都隸屬於江南。
所以,徐京何的目的,原是如此?
沒等她深想,便聽有人道:“汪監丞到。”
“嘖,終於來了。”
“聽聞這位這幾日一直在甲等院各講堂內立規矩,眼下終於是輪到我們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國子監來的官員,眼下除了新祭酒外,其他人他們也都見過了。
這位汪監丞年紀尚輕,三十來歲,留著個八字胡,神色嚴肅。
待進了講堂後,他第一眼就看見了施元夕,便直接皺下了眉頭。
“甲等院內,如何會有女子在此處?”他冷聲道。
底下的學子麵麵相覷。
“稟監丞,施元夕是此番入學考試考入甲等院中的。”
汪監丞神色冷沉:“這麼說,你也是正經科考出身?”
講堂內沉默下來。
王恒之輕皺下眉頭,女子壓根就沒有參與科考的機會,汪監丞這個話,分明是在嘲諷施元夕。
未料到,身後的人竟是道:“若汪監丞願意給學生一個機會的話,想來應該能是。”
汪監丞臉色一沉:“放肆!你當甲等院是什麼地方?豈是你一個女子能隨意沾染的?”
“立即收拾東西,去往女院中!”
這話一出,就連一直閉目養神的路星奕,都皺眉睜開了眼。
翰林院中,是有這麼一批老學究,古板迂腐。
這位汪監丞身後是誰且不得而知,但講堂內許多人都知曉,他這些時日才入國子監,頂上就換了個新上司,對方論及出身還不如他。
他眼下正急於立威。
而甲等院中,再沒有比施元夕更好對付的人了。
王恒之沉默片刻,起身道:“稟監丞,施元夕憑借個人學識考入的甲等院,按照甲等院規矩,大考以前,是不可隨意將她驅逐出甲等院的。”
汪監丞冷眼看他:“甲等院中,還有結業學子可進入仕途的規矩,你的意思是,她也可以了?”
這話王恒之不敢接,隻他臉色越發難看。
講堂內安靜非常,路星奕坐直了身體,看向了上首的汪監丞。
卻在此時,聽到了一道清朗的嗓音。
施元夕道:“前些時日,還聽到家中長輩提及,說汪監丞很是喜歡我的文章。”
自魏青染退學後,她在講堂內就很安靜,尋常便是溫書寫字,極少開口。
此刻接連出聲,便惹來了所有人的目光。
汪監丞譏笑道:“我何時稱讚過你的文章?”
“《讚與詩篇》。”施元夕心平氣和地說出了四個字。
滿場嘩然。
“如今在京中盛傳的《讚與詩篇》是她所寫?”
“……那篇文章在各大書院間流傳,文章寫的可不就是國子監!”
不光如此,那篇文章全文不過數千字,行文中卻用到了大量詩篇,其涉獵之廣泛,讓許多學子推崇不已。
隻是許多人都沒想到,寫出文章的人,是施元夕。
李謂微頓片刻,便道:“是了,那篇文章中還讚譽了國子監甲等院錄用女學子之事,說國子監內對待學識公允公正,對學識一視同仁,為天下書院之表率。”
此前隻道是尋常學子所寫,如今知曉是她,便更為合理了。
其實這隻是施元夕的試水之作,文人博得名聲的最好辦法,就是手中的筆。
但那位女院山長對她的文章,確實推崇備至。
她文章寫得好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便是因國子監是官學。外邊的書院,哪個不想搭上國子監的線?
沒想到今日倒是先派上了用場。
上首的汪監丞臉色難看,前些時日文人會中,他還當著許多人的麵讚譽過這篇文章。
當時隻以為這文章是鄞州蕭氏之人所寫,所以他才連番和那女院山長稱道。
未曾想,這番舉動,竟是打了他自己的臉。
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施元夕接下來的話。
“看監丞這般反應,想來必是不清楚文章是誰人所寫。”施元夕微頓道:“這等事情,實屬正常。”
“畢竟,對許多人而言,評判文章皆不因文章本身,而是文章背後的人、勢和權。”
“所謂公允公正,不過是底下的人無端的虛妄。”她恍然大悟:“原來這便是學生文章裡,最大的謬誤。”
她當著所有國子監學子的麵,對那汪監丞作了一揖:“學生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