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鬱維話說到一半,止住了話頭。
身側的小廝也注意到了施家的船,他心頭咯噔一聲,打量著自家大人的神色,小聲地道:“大人,是施小姐。”
謝鬱維當然知道是她,他緘默不語。
隻看著那人下了船,緩步上了馬車。
從頭到尾,她看他的目光都隻有平靜。
“大人。”小廝低聲道:“龔大人還在裡間候著呢。”
“靠岸。”
謝鬱維轉身就走,小廝卻敏銳地感覺到了他情緒不佳,不敢多想,隻快步去吩咐船家靠岸。
施元夕抵達施家時,天已經黑了。
施家和她記憶中的差距不大,隻是這次回來,她從前住的細雨閣,給了大夫人所出的四小姐住著,汪氏另給她安排了一處住處。
新院子倒也還算精致,隻是地處偏僻,離正房、二房都有一段距離。
“天色已晚,大夫人說三小姐近日舟車勞頓,實在辛苦,讓奴婢安排小姐直接入院休息。”
對大夫人因何接施元夕入京的事,是絕口不提。
施元夕也不問,洗漱後便歇下了,一覺好眠。
到次日午間,也沒再看到汪氏的身影。
施元夕坐在窗邊,從屋內眺望著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宅院。
耳邊傳來張媽媽驚喜的嗓音:“夫人來了。”
來的不是大夫人,而是施元夕的親生母親,二夫人嚴氏。
施家老爺和老夫人膝下共兩子一女,施元夕的父親施旭,是家中的庶次子。
嚴氏和施元夕記憶中的模樣相差不大,她生得美,卻喜歡穿些老氣橫秋的顏色,發髻梳得一絲不苟,說話的聲音很輕。
嚴氏進屋後,看到了施元夕的模樣,怔忪了片刻才道:“瘦了。”
張媽媽忙道:“小姐先前生病,總吃不下飯,這才消減了。”
“好在如今恢複了,這些時日已經養了些回來。”
“恢複了就好。”嚴氏略鬆了口氣,看著施元夕:“你父親今日出門時,還念叨著你。”
“如今看著你沒事,他也能安心了。”嚴氏招呼著丫鬟,往屋內送了些東西。
張媽媽打開後,施元夕看了眼,都是些補身子的藥材,裡邊還有根老參。
“多謝母親。”
嚴氏聽著她語氣平淡,心中有些不好受。
施元夕自懂事起,就跟她不甚親近,嚴氏自來謹小慎微,唯一的這個女兒卻跟她半點都不像,她平常也不知該如何跟施元夕相處。
嚴氏在她麵前不自在,卻又不像往常那樣,例行交代後就直接離開,反而是看著施元夕,欲言又止。
施元夕放下茶盞,問她:“母親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她問得直接,嚴氏抬頭看她,眼神格外複雜:“這次你能回來,實屬不易。”
“元夕,經此一事,你也該明事理了。”
張媽媽聽得輕皺眉。
嚴氏卻下定了決心,沉聲道:“有些東西,不是你的,你便是強求,也不可能落到你的手中。”
“你事事爭先要強,又能得來什麼好結果?大梁女子,哪有像你這般的?何況,似咱們這等人家,最重要的,便是認命……”
“你答應母親,從今以後,勿要再犯渾了,好好聽家中安排可好?”
屋裡一時間安靜非常。
施元夕抬眸,那雙往日澄澈的黑眸,透著幾分冷淡:“母親的意思是,當日大夫人要將我指給一個四十歲的鰥夫時,我便該就此認命,聽話順從,是吧?”
嚴氏被她的話噎住,臉上格外不自在,小聲辯解道:“當時我也覺得那門婚事不妥,可後來不是給你換了個人選嗎?”
“自來女子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京中門楣高於我們家的人家,又能有幾個女子是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選擇夫婿的?”
“世間女子都是這般過來的,你如何就不行了?”
施元夕未被她的話激怒,反而隻是平靜地看著她:“備選的人選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
二房在施家的日子並不好過。
施元夕父親早年曾中過舉人,但因上輩子的恩怨,被家中老夫人打壓,未能繼續參加科考。
後來在順天府中,得了個文書的閒差,算不得正經官職,每月俸祿大部分都入了公中。
二房自身的開支多半靠嚴氏的嫁妝。
嚴氏也隻是出身小官之家,手裡銀錢有限。
父親怯懦,母親卑微。
就在這般情況下,施元夕偏偏還出落得格外標致。
她若生得一般便罷了,施家的人也不會有多在意她,最多給她尋一個前途不錯的舉子嫁了,倒也算全了施家人的臉麵。
可自十三歲起,她容色便已然遮掩不住。
大夫人看著她逐漸窈窕的身段,和那張芙蓉麵,如何舍得她嫁給個窮舉子。
她大伯父已官拜四品,想要更上一步,需得要有更多助力才是。
所以從她長成開始,施家為她挑選的人家,不是她大伯父的上司,就是勳貴家的妾室,不是勳貴子嗣,而是正值壯年的各勳貴。
大夫人自己的女兒,是斷不可能找這樣的親事的。
但她不同,她是二房所出,她的婚事便是再糟汙,也影響不到她大伯父的官譽。
彼時,她也不過才十四五歲。
在現代,也就是上中學的年紀。
如嚴氏所說,在他們這樣的人家,這樣的事不再少數。
可她有一點不同。
她生來就野心勃勃。
她讀詩書,明事理,努力且上進。
女兒家會的琴棋書畫禮儀,她均能做到無可挑剔。
除了這些,她還尤為清楚自己的優勢。
那就是這張招禍的麵容。
所以在清楚大房給她尋的親事後,她便有意無意地開始物色人選。
後成功利用機會,在大房將她婚事落定前,搶先下手。
由此,出現了她謀奪的第一門婚事。
也是自那之後,她的名聲就不太好了。
此前她是大家閨秀的典範,此後便是個不安分的存在。
說她不守規矩,說她攀龍附鳳,更說她不擇手段。
可施元夕不在乎。
人人都有追逐美好的權力,她想要過得好,又為何不行?
時至今日,她仍舊不覺得自己當初的想法有錯。
確實,似她這般的女子,不爭不搶才能博得一好名聲。
順從於大流,才會保守且安全。
但她不要。
她就是要爭。
隻是從前,她隻能爭婚事,爭情愛。
而從今日開始,便再不同了。
她要爭的,是權力。
“如娘所說,這些婚事若都是好的。”施元夕抬眸看她:“那大夫人為何不將施婼嫁給他們?”
“為何要將施婼嫁給與我定了親的薑浩呢?”
施婼是大房長女,大夫人的親生女兒,而薑浩,正是施元夕的第一任未婚夫。
嚴氏聽著她的話,麵色慘白,她忙四下環顧,見這院中安靜,屋內也隻有張媽媽和樂書在,才略放心了些。
但她沒想到隔了三年,施元夕還這般冥頑不靈。
“這話萬不可在外邊說起。”嚴氏冷下臉道:“如今你名聲儘毀,若再不安分些,大夫人若再將你送回越州,便再無回旋的餘地了。”
施元夕盯著她母親慌張的臉,突然道:“所以,這次大夫人將我接回,是為了什麼?”
嚴氏微怔,反應過來不自然地道:“沒什麼,隻是想著你到底是施家的人……”
“為了施婼?”施元夕打斷道。
啪嗒。
被她一語道破,嚴氏倏地起身,拉住了她的手:“你這般態度,萬不可在大夫人的麵前表露。”
“若是……對你而言,也不算是個壞事了。”嚴氏咬牙道:“至少薑浩心中還有你。”
嚴氏提前來見她,就是希望她態度乖順些,這樣這件事興許真的能成。
她一心想著這樣對施元夕是最好的,走之前還在囑咐張媽媽,讓她看著施元夕。
張媽媽送走了嚴氏,緊皺眉頭回到了院中:“若夫人說的是真的,那大夫人是打算……”
“讓您、讓您入薑府,給大姑爺做偏房?”
施元夕離京三年,薑浩和施婼早已成婚。
如今又牽扯到薑浩,張媽媽隻能這麼去想。
她細想之下,倒也覺得合理。
當初元宵廟會上,施元夕跟府中下人走失,後被薑浩差人送了回來。
那夜煙火升空,照亮大半個京城。
施元夕回眸時,連張媽媽都忍不住看得失了神,更彆說那本就多情的薑浩了。
施元夕還有個更特彆的事,那就是她生辰就是元宵節,也是因此得名元夕。
若她是薑浩,隻怕日後年年元宵,都忍不住想起施元夕。
後來他與家中商議,要娶施元夕為妻。
親事定了下來,聘禮都送到了施家。
大夫人卻在此時見了薑浩母親一麵。
薑浩是家中獨子,他堅持要娶,薑家拗不過,便由他去了。
隻是此前,薑家為薑浩謀了個差事,正好在禮部門下。
施元夕的大伯父施致遠,恰好是禮部侍郎。
薑浩父親和施致遠官品同級,卻不如施致遠手握實權。
兩相比較後,薑家便將婚事改議,人選換成了施婼。
薑浩是不從,但施致遠和薑大人在朝中經營多年,隻用了點手段,他便在禮部立不住腳跟,此後便也默認了。
他並不喜施婼,二人成婚後過得不好倒也正常。
隻是……
當初這門親事,是大房搶走的,如今施婼過得不好,卻又要讓施元夕來縫補。
而且,為妾。
張媽媽看了眼施元夕的側臉,她們姑娘這麼要強的人,如何能給堂姐的夫婿為妾?
哪怕此人曾是她的未婚夫。
施元夕對上了張媽媽的目光,不由失笑:“媽媽想岔了。”
她輕描淡寫地道:“大夫人何等人物,怎會做出這等‘引狼入室’的事?”
她語調輕鬆,可說出口的話,卻讓張媽媽眉頭一皺:“姑娘怎麼會是狼?”
施元夕笑道:“我不是嗎?”
“我有野心,有手段,且還不甘於人後。若我是大夫人,也不會將這樣的人送到自己女兒身邊。”
“現在說的是奪寵,可日子久了,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不僅是張媽媽,嚴氏也一樣。
施元夕在大夫人眼裡,可是個危險人物。
這門婚事好不容易才成,她怎可能將最不穩定的因素放回薑浩身邊。
張媽媽更為不解:“那大夫人這大費周章的是?”
“施婼和薑浩間,應當確實是需要人調解。”施元夕定聲道:“但大夫人想要的,是要讓我主動出麵,斷了薑浩的念想。”
今日嚴氏過來,估計也是大夫人主動透露的消息,就是要不通過她的口,告知施元夕這件事。
那施元夕會如何呢?
以她的性子,就算是如今,也斷不會去給人做什麼偏房的。
大夫人要的,就是她的這份不甘,好讓她按照大夫人的設想去行事,主動去找薑浩了斷。
搶奪她的婚事,還要讓她送上門去調解?
施元夕衝樂書招招手,笑眯眯地道:“樂書啊,還記得當年薑大人給的令牌嗎,說是日後但凡有事,不論大小,隻管去薑家鋪子找他。”
“你去,把牌子找出來,跟薑大人說——”
“我施元夕這輩子不可能與人做小,要想娶我啊,先休了妻再說。”
一個有了妻子還惦記著她的男人,她看不上,也確實如大夫人所想,不可能去爭。
她這話,是說給院子裡的人聽的。
要的,就是施家、薑家一起,雞飛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