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撣掉袖口的塵土,拉平了衣擺。
“我都不記得上次這麼狼狽是什麼時候了。”她笑了一下。
曲羅生難得歎口氣。
“我們好像完全被未知的東西耍得團團轉。對於這邊的生態,您也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嗎?我們太被動了。”
“沒有呢。我一共沒來過幾次,都是很年輕的時候。會對精神進行乾涉的實驗體嗎……我的確沒有印象。我並不直接參與各種項目,隻負責研究所外的財務活動。”
“如果動用法器的力量呢?”
“太過冒險。若是無法理解、無法控製的存在,被反將一軍也是有可能的。不過,非要說有類似特性的生物,我能想到的隻有龍吧。”
“龍?這就多了一分奇幻色彩了。”
“星徒本身的存在已足夠奇幻。哪個法器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能做證的,隻有那些壽命漫長的六道無常,而如今的人們連他們本身的存在也持質疑態度。相傳硨磲是禍海龍的寶物,原本是鮫人與龍族至寶的托盤。據說,連尚是人類的神無君,當時也沒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配件。”
“就是我們之前出手乾預的白色寶珠嗎?我一直好奇,它是如何被加工成這個樣子的。畢竟您說過,隻有法器才能破壞法器。”
“是了。法器若在六道無常手中,經年累月,就會像上一位瑤光卿那樣……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幸運地以六道無常的身份生還。”
“天璣卿明明也……為什麼……”
“那便是更幸運的人了。嚴格來說,也不是人。就算是,每個人七魄的韌性不同,對侵蝕源也有不同的相性。如今的世道仍然以妖怪的身份存在,不知道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走在看不見儘頭的走廊上,殷紅放慢腳步,“我倒是一直對他的法器充滿興趣。據說,當年它甚至因為不明的原因,跑到卯月君的肉身中了。”
“那時的卯月君,還不是六道無常吧。”
“大概吧,否則他們口中的那位大人早就出手了。反正,如果法器真的與持有者產生了共鳴……就像天權卿一樣,其性質就發生了改變。不知那丫頭在船上睡得怎麼樣。她那個護衛,絕對是認真的。”
“您之前說九方先生不希望她醒來?”曲羅生有些不解,“她如果活過來,對他而言不是好事嗎。他既然重視她,為什麼還希望她死?我想不通這個。死了不就什麼都沒有了?更不會有希望。”
“希望是留給活人的東西,是一種死者對生者的霸淩。”
“抱歉……我不理解。”
“沒有關係,也不必理解——現在不必。虞家那麼保守,九方澤也是未從舊時代走出的人。不僅是他,很多人都相信有‘死後的世界’。比起痛苦地活,不如去另一個世界會更好。至少不要在現世受罪。”
“我不知道是否存在那個世界,是否有來生。我注重此生的體驗,就像您教我的。至於其他人,相信與否,是他們的自由。我無法評價九方先生,也無法評價莫醫生。”
“有時也不必想得太多。你隻需知道,人們固有一死。死是不可怕的,孤獨才是。”
殷紅的眼瞼垂了下來。她相信曲羅生和她一樣,都想到那扇門前寫著的、名為孤獨的銘牌。至少目前來說,他們仍不知這意味著什麼。
曲羅生還是有很多困惑。
“硨磲真的是龍的所有物嗎?還是說,僅是龍在人間的投影的造物?”
“我也覺得它不屬於真龍。否則僅憑硨磲,就該有不得了的能影響三界的力量。即使在人間,龍這一形象也有很多存在形式。有時是投影,有時是殘渣,甚至有時隻是留下了一縷蹤跡罷了。如彈殼,如蛇蛻,如花香。它們可能是古人口中的海龍,也可能沾染太多世俗的氣息,以人類的形象活動。如此這般,眾說紛紜。”
“硨磲具有消災除惡的磁場,也是龍那不可見、不可知的力量的形容嗎?”
“也許是呢。不過對世人來說……不過是貝類分泌的鈣質堆疊罷了。但,回到那個追著我們的怪物的身上——這種不可見、不可知的影響力,倒是有幾分貼切。”
“那東西……是龍?”
曲羅生和殷紅回過頭去。兩人身後,一直跟著一個發型蓬亂的家夥。曲羅生拿手電直照過去,他眯眼舉起雙臂擋住光源。殷紅彎腰看了一陣,才反應過來,這是“地質學家”。他頭發亂了,眼鏡丟了,一時沒讓人認出來。
“噢,還有你在。”殷紅笑了一下,“我可沒說它是。隻是……像。誰也沒有見過它的真麵目,這不好說。還是說,你想見見?”
“地質學家”瘋狂地搖起了頭。這會兒他倒是沒什麼話說,隻唯唯諾諾跟著兩人。雖然和殷社的大老板同行,多少有些心理壓力,但他更不想一個人。之前逃跑時幾經周折,隻有他們三人選擇了這一條路。
“沒有更多人了嗎……”殷紅低語。
“都散開了。”曲羅生說,“附近沒有聽到更多人活動的聲音。唔……”
“有點難辦。如果跟丟莫醫生,之後的行動對我們不利。他身上有琉璃心。”
聽殷紅說著話,曲羅生的視線朝漆黑的走廊看了一眼,又移動回來。
“我還以為莫醫生對此地會很了解。沒想到,他知道的似乎不比我們更多。”
說罷,他又往黑暗裡看了一眼。殷紅也轉過視線。她的語調抬高了些。
“就算那會兒莫醫生他還小,肯定也知道許多此地的布局和規則。在這種地方,他行動起來,應該會比我們更自如吧。”
那個呆呆的男人看了看殷紅,又看了看曲羅生。他總覺得兩人的語調突然變得奇怪,好像意有所指,但他聽不出來。
此時,曲羅生忽然將手電的光轉向走廊。一個有些蒼白的人影突兀地出現在道路中央。這一幕將那個男人嚇得魂飛魄散,他沒忍住尖叫出聲,音調和女人一樣細。
“鬼!”
“這樣說一位美麗的女士,真不禮貌。”
曲羅生笑說著。他將手電略微錯開了些,被直照的人緩緩放下遮眼的雙臂。她向前兩步,表情仍有些不可思議。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和剛才聽到的東西。
“你們是說莫惟明也在這裡?”梧惠向前幾步,“你們又是怎麼來的?”
“嗬嗬……因為你不見了,我們很擔心你。”殷紅招她過來,“我們幾乎發動了所有人,在山的外麵找你。但時間不等人。因為實在擔心你在沒人看到的地方悄悄死去,我們鋌而走險,選擇深入禁區。”
梧惠有些呆滯的表情還沒緩過來。她略微低下頭,像在思考。接著她握緊拳頭,喃喃自語:“嘖……我就知道。果然是禁區嗎,真是糟透了。”
“彆灰心。我倒覺得不是壞事。還好我們找到了你,也算有所收獲。”
“你們就……就這麼幾個人來嗎?莫惟明呢?他又在哪兒?”
梧惠的氣色恢複了些,或者該說恢複過頭了。她的臉由蒼白變得過於紅潤,大約是焦慮和緊張導致的。殷紅想了想,對她說:
“我們原本組織了一小批人手。親愛的,原諒我們,這次的損失很嚴重。由於地下存在某種我們不可知的危機,我們分散了。不過你為什麼也在這兒?你又是怎麼來到這邊?”
梧惠低頭回憶起來。
“一開始……是、是通過溶洞裡的通路而來。本來我已經去地麵上了,還進入了一些建築。但有一棟樓,出現了通往地下室的階梯。我聽到有人交談。那時候,我有點害怕,畢竟不確定是不是……生者。最終我還是決定下來看看。畢竟我知道,這兒的確存在誰長期生活的痕跡。”
“長期生活的痕跡?”
曲羅生和殷紅對視一眼。
“你是說這裡有常駐的人嗎?確定是人類?”
“應、應該是吧?我遠遠看到一些手電光的時候,還以為是——結果,原來是你們的人嗎。”
“您這話怎麼聽著還有點兒失望。”曲羅生開了個玩笑。
“不、不是的。能見到活人就好……”
哪怕是殷社的人。相較於未知的危險,還是已知的危險更容易接受。何況,此刻的他們姑且也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從剛才到現在,梧惠也沒有看到那個古怪的鬼嬰掛在曲羅生身上。附近到處也沒有。因為距離供龕太遠了嗎?還是說,存在著某種連它都回避的東西。
“剛才說的,不可知的危機是,怪物嗎?”
殷紅微微側目。
“嗯?算吧。隻是我們誰都沒有與它發生最正麵的接觸。聽你這麼說,興許是知道一二嗎?”
“抱歉,我也不太了解。我不知道我遇到的,和你們的是否一樣。我在建築裡時,被什麼東西追過。我連它們的數量都不確定。不管它們體型大不大,製造的動靜,倒是挺大的。”
曲羅生稍顯驚訝。
“你還活著?”
“這是什麼話?你們不也活著?”梧惠白他一眼,“也可能我當時被埋在雜物裡,沒被發現吧。也不知道是視覺還是嗅覺上造成了乾擾。”
“我確實感覺,那個存在足夠敏銳。我之前試圖利用特殊的手段,去確認那團思緒的範圍。但是……那太複雜了。而且十分危險。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半夢半醒間漂泊。要麼醒來,切斷詭譎的聯係;要麼被吞沒,興許再也不會醒來。”
從殷紅的文字中,梧惠也對這種恐懼感同身受。未知、不確定、無以名狀。隻是設想一些,一種冰封般的寒意便從腳踝浮起。
……就好像真的有冷氣在地麵彌漫似的。
殷紅笑著向她伸出手:“找到您也算有所收獲不是嗎?放寬心。接下來,我們隻要找到莫醫生,然後設法離——”
一陣奇異的悶響。殷紅的表情與動作僵住了。梧惠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就看到一大團鮮血從殷紅的口中噴出。血濺到她的臉上,她完全怔住,就好像那種寒意將她徹底冰封。濃鬱的腥鏽味擴散開,但梧惠已瞠目結舌,動彈不得。反倒是旁邊那個男人,還有力氣爆發出孩童般的尖嘯。
還沒等梧惠的瞳孔能恢複聚焦,她忽然感覺到腹部有一股力量將自己托起。她還沒反應過來,曲羅生已一把將她攔腰扛起。他另一手則揪著那個男人的後領,帶著這樣兩個成年人迅速逃離。
他的判斷與行動都相當敏捷,這是為了保命的必要條件。梧惠的視線重新恢複清晰。趴在曲羅生的肩上,她看到,有什麼東西貫穿殷紅的腹部。那怪異的悶響正是脊椎與血肉被刺穿的聲音。
突然有倒刺鉤住殷紅的前腰與胸膛,向後一拽,她的身影迅速消溶在黑暗之中。
一抹猩紅縮小、消失,唯獨梧惠的瞳孔擴散。
梧惠自身也與那猩紅的小點兒越來越遠。即使她看清了眼前發生的一幕,也無法理解現狀。緊接著有什麼從後方竄來。看得出,怪物並不善罷甘休。它奔跑的動靜如排山倒海,牆壁的鐵皮、天花板的燈管,一路被連帶下來。嘈雜的噪聲不絕於耳。梧惠的視覺、聽覺、嗅覺,都因接受過量的信息瀕臨極限。
她不記得曲羅生跑了多久,隻記得每個轉彎,他都那麼迅速、自然,空氣的阻力甚至打得她生疼,風嘯也要刺穿耳膜。最近的一次,被丟來的鐵皮要削到自己的鼻尖了。
他們終於停下。梧惠回過神,一切異狀都消失了。
曲羅生小心地放下她,她隻是呆呆地望回去。
“哦。”他看了看另一隻手上拎著一半的、淌血的軀塊,“……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好運氣。真可惜,是吧?”
梧惠終於恢複了爆發尖叫的能力。
但在這麼做之前,曲羅生的手已經將她的嘴死死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