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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說,六道無常對疼痛的感知已經淡化了,是嗎?”
“嗯。有時候,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疼痛已經逐漸成為了一種普通的感知。痛覺是用來警告身體麵臨威脅的,但如果身軀能被不斷地供養、修複,這種對危險的警告也就不再是必須的。即使麵臨死亡的處境,也無需恐懼。雖然原理不同,不過我想,虞小姐也是一樣。”
“這算是好消息嗎。”
“大概吧。”水無君沉默了一下,“對人類來說,我並不太確定。”
“你已將六道無常劃出人類的範圍了嗎?”
“原本是……但最近,痛覺逐漸回來了。我想,是人間靈力流失的警告。我們不能再隨心所欲地‘使用’生命了。而虞小姐——我隻能說,我不是她,我並不能真切地感知。何況法器這樣危險的東西……”
九方澤打斷了她。
“你答應過我們,會讓她從這法器帶來的,永無止境的折磨中解脫。你也承諾,不會讓大小姐受到傷害,老夫人才允許你在虞府自由進出。現在看來,你對‘傷害’的定義,恐怕和老夫人是一樣的。”
“不。”水無君立刻反駁,“我的標準始終與你相同。無論是否能夠複原,受了傷,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哪怕是肉眼不可見的。疼痛與恐懼,都曾真切地出現過,與第幾次的生命無關。若非如此,轉生輪回的人們也早就脫離了血肉之苦。”
“可惜老夫人並不認同。”九方澤麵不改色地說,連些許惋惜也小心地掩飾,“隻要大小姐活著,不論活成什麼樣子,她就是滿意的。得道成仙在如今的世道本就是癡人說夢,不曾想,法器仍給她一線延續的希望。即便前朝覆滅,她傾儘一切也會將血脈保留。”
“她太偏執了。他們用過的所有邪術,如今都在索求代價。”
“但不該是大小姐承受的。”九方澤說,“她什麼都不知道。直到現在也是。”
水無君遲疑了一陣。
“你向她隱瞞一切,是想她免於遭受真相的傷害……還是,在儘虞氏大管家的職責呢。”
“我的目的自始至終隻有一個。我說過吧?從十年前,二十年前起,從未變過。”九方澤冷臉道,“你今天問得太多了。”
“抱歉。隻是我也覺得,她不該遭受著一切。我一直都在想辦法,請相信我,我也想保護她——保護一個無辜的生命。我們的目的是相同的。直到現在,我還在尋找能夠切斷她與法器之間的聯係的辦法……”水無君輕輕搖頭,“這注定是我該背負的事。”
九方澤慢慢端起茶杯,視線卻緊緊注視著她。
“你很早前就說過這句話……很多年前。我也早就想問你了——為何你願意介入琥珀的事?你與我們的往來太深、太密切。這真的是六道無常可以乾涉的範疇嗎?”
水無君倒是無所顧忌。她坦然道:“我說過,我沒什麼可瞞你的。既然你問,我大可直言不諱。因為這個法器,在被破壞之前,就與我的一位故友頗有淵源。是她引領我走上如今的道路,也是她讓我不要做一個用數量衡量生命的人。你之前的話……提醒我了。這方麵,你倒是很像她。我也應當感謝你。”
九方澤放下茶杯。
“你這位故友,也是六道無常麼?”
“嗯。被您看出來了。”
“怕也隻有你們走無常間,才能有這麼長久深刻的牽連。她為何不來親自處理?”
“她已經死了。”水無君淡淡地說,“和琥珀的破碎有關。這種程度的牽絆,我想,您應當很能理解……”
九方澤停頓了一下,微微點頭。
“嗯。是我失言了。我不會過問,這也超過了我的職責。”
“沒有關係。正因如此,我們才是相互理解的。有朝一日,我們一定能找出幫虞小姐獲得解脫的方法。”水無君的語氣是那麼堅定,“先前我說,小姐隻是病了……並非我的包庇之言,而是另有其因。與她短暫的接觸中,我感受到了……她的症結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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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澤坐直了身子,將雙手放在桌上。
“您是說……她並非是被現實與幻覺糾纏,不是想要確認自己的死活?”
“不不,我認為您的推論也有一定道理。我不過是……從‘病理’的角度去看待。虞小姐性情方麵的事,您是最了解不過的。我從同僚及多方打聽,得知了一些事。您知道,法器藍珀,對人的哪部分造成影響麼?”
不等九方澤反應過來,她便說出了答案:“是受魄。”
“受魄……?”
“具體來說,太複雜了。說得太多,隻會讓您更難理解。簡單地講,人有三魂七魄,受魄是七魄中的一縷。每一種魄,都對人的身體有著不同的影響而受魄作用於人的五感。受魄受損,人對形、聲、聞、味、觸的感知就會變弱,重則五感儘失,失去意識。這樣的人再也不能自主行動,而是陷入暈厥,無法感知現世,失去與外物的聯結。這種昏迷的狀態在旁人看起來,具體表現為深睡不醒。”
“我不明白。這與您說的病,還有大小姐所謂的‘症狀’,有什麼關係?”
“我推想……虞小姐的情況,則完全相反。您知道法器會對人造成侵蝕,卻不知具體何故。琥珀所侵蝕的,正是虞小姐的受魄。若長期持有法器,法器的存在會填補損耗的部分,作用於持有者自身。憑人類短暫的壽命,其影響微乎其微。”
“但大小姐……頻繁激活它的力量。”
“是的。甚至不是憑借琥珀,而是殘留在體內的‘作用’。頻繁使用它最後的力量,同反複刺激患處,使得自身的受魄愈發稀薄。琥珀本就殘破,性質不穩……再者,祖輩們所求邪術的因果,與那時期的……交易,令她的情況愈發堪憂。最後,則是反複往來於夢和現實,對她的五感造成極大的刺激,混淆了認知。如今她的受魄,說是完全被琥珀取代也不為過。”
“這意味著什麼?你把話說的明白點。”九方澤的語氣難得變得焦慮。
“……也就是說,如今她的五感反倒是異常敏銳。一點點聲響,一點點畫麵,一點點觸碰,對她而言都是磅礴到難以想象的刺激。她如此癡迷於殘害自己的身體,大約,是想破壞機能,讓自己喪失對現世信息的接受能力吧。”
“所以她傷害自己,反而會好受些?”
“我想,是的。她無法再承擔這些了……”
九方澤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徒留一具軀殼癱坐在椅上。
窗外的烏鴉試著從窗戶上的木板間擠進身軀。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縫隙很狹窄,它拱起鬆動的板子,重量壓在它的身上,很沉。
剛鑽進來,幾根脫落的羽毛便落下來,浸潤在血沫中。室內的血腥比它預想的更濃鬱。在過去的它的認知中,這屬於一種食物的氣息。
它看到幾乎散架的木床上,數根不見來處的鎖鏈束縛著一個人。她被鏈條固定在半空,並不與床褥接觸。她身上的衣服,和床褥一樣破爛,並且都被染成紅色。這會兒,它們已經變成了暗沉的褐色,看上去像乾巴巴的、枯葉的碎片。
那女孩並不眨眼。她始終睜著眼睛,眼眶的裂傷讓眼珠看上去幾乎要脫落而出。盈藍色的瞳孔在黑暗裡散發熒光。因為擔心引發火災,燭燈已經被拿走了。漆黑的屋裡,散落血跡的地方,都泛著一樣幽弱的、菌毯一般的藍色微光。
烏鴉黑溜溜的眼珠亦掠過藍色的流光。
好痛。
烏鴉向下飛去,在落到床邊的時候化作人形的模樣。漆黑的女孩小心地靠近她。
“對不起,我……”
不要!不要說話。好吵——不要說話。
與此同時,墨奕的腦海裡仿佛有什麼炸開。耳膜傳來鑽心的疼痛。她連連後退,癱坐在房門邊,與床上的少女拉開距離。這樣一來,不適感似是小了些。她了然地閉上嘴,也不再敢輕舉妄動。
墨奕慢慢抱住了膝蓋,又聽到心裡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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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奕不再說話。似乎單是思考,就能傳達她想表述的話語。
你見過我?可我隻見過你一次,是在霏雲軒的時候……
是了。從五樓落下的時候,我看到你在那裡。我躺著的時候,你變成烏鴉飛走了。我料想你是妖怪。
你不怕我嗎?
怕的太多,妖怪也就沒什麼嚇人的。你會吃掉我嗎?如果你能吃掉全部的我,也好。
墨奕搖了搖頭。儘管從這個角度,虞穎並不能看見她。
我不會這麼做。
你是羽的朋友嗎?那時候,我看到你,和一個女人,站在羽的旁邊。
對不起,我也不是。我是那位女性的朋友……算是吧。那位女性,是羽的朋友。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認識她,也是……第一次認識你。
那你為什麼會來看我?
因為……因為你在這裡。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可能是覺得,你很可憐。你就像過去的我一樣。好像沒做錯什麼,卻要受很重的傷。你看上去很痛。我以為你要死了,但你活著。我在城裡飛的時候,甚至能聽到你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可能知道,但是忘記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現在隻是覺得好痛,好吵,感覺什麼都很討厭。好想死,可也死不掉。也不是,那麼想死,因為還沒有和朋友道彆。除了羽,還有阿澤。再之外就沒有彆人了。但我還是什麼也說不出來,阿澤也聽不懂。現在能聽見我的聲音的,也隻有你。
為什麼會這樣?你可以說話嗎?可以寫字嗎?你想說什麼,我可以幫你帶給他們。
不要。
不要。一切都很吵。隻是呼吸,隻是風,隻是眨眼,都那麼吵。窗外的蚊蟲,街外的行人,河裡的魚,還要更遠的地方更遠的聲音……我分不出遠近,也辨不出方向,它們就像同時發生。身體裡也有風,有水,它們吵鬨的聲音,還有血和骨頭摩擦的聲音,也很吵,而且一秒也不停。我隻好大喊大叫,試著掩蓋它們的聲音。可又有空氣從嗓子裡穿過,也很痛。
不要。一切都很痛。除了身體裡的風,身體裡的水,像針和刀一樣紮著我,身體外的變化也很痛。小小的氣從皮膚上刮過,像刮過一排釘子。稍微動一下,每一處關節,也像變成了粗糙的石頭在相互摩擦。被牽扯的筋脈、血管,也好痛,還會發出嘎吱吱的聲音。
不要。一切都很亂。人們的麵孔,都好陌生,認不出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可拚在一起,怎麼都覺得奇怪。就連你,也隻是根據氣味辨彆出來的。即使閉上眼睛也不會迎來黑暗,還有密集的、細小的網,泛著光,一閃一閃;還有灰塵一樣的碎屑,飛來飛去。到底都是什麼?聞起來也亂,嘗起來也亂。內臟的味道,又腥又臭,好想吐出來,想挖出去。就連以前乾淨的井水,也有酸澀的、古怪的味道。
不要。不要。好惡心,好討厭啊。好煩,好痛苦……
虞穎所形容的每一段文字,在墨奕的心中,都投射出相應的感知。她想吐,卻不敢,生怕一點異常的氣息都會讓她受到刺激。她悲哀地問道:
你想要什麼?我能為你做什麼?
想要……安靜。想要解脫。想要藏到另一個世界去,那個美好的世界,任何人也找不到我的世界。不要再這麼吵、這麼痛、這麼亂了。想要屬於我的地方……想要自由。
墨奕被深深地觸動了。在過去的無數個夜裡,她也無數次希望自己能從痛苦掙紮的命運中脫身,也無數次祈禱自己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如今她從苦難中解脫,便想幫另一個被囚禁的靈魂走向自由。
我要幫你。我會幫助你的。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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