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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回:生與死的繾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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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惠和同事們一起吃飯回來。啟聞不在。他今天雖然來了報社,卻被老板叫出去,聊了些什麼,耽誤到飯點兒,於是大家沒有等他。

一般而言,誰不在飯桌上,就容易成為討論的對象。雖然啟聞和其他一些經常外勤的記者算例外,他們的缺席是常事。不過今天飯桌上不可避免地提到他,似與老板的安排有關。那些順風耳聽說,報社又想安排他出國去。

梧惠本沒有太大興趣。這幾天她都沒休息好,白天犯困不能睡,夜裡犯困睡不著。跟著同事們往辦公室走,她發著飯昏,搖搖晃晃。

然而在大廳的休息區,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那裡。人們見了他,都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唯獨梧惠忽然清醒過來,站著半天沒動。

那白色的身影毫無疑問是阿德勒先生了。他為什麼又來這裡?

梧惠還沒想好該不該打招呼,阿德勒便主動抬手問候。她跟著尷尬地點點頭。本想著客氣一下便完事了,誰知他主動朝他們靠近。同事們立刻收住了議論。梧惠聽見有人嘀咕了句“你好”怎麼說。

“你們好,各位朋友。”阿德勒字正腔圓地說,“我想向其中一位女士借一步說話。”

他的手勢落在梧惠的方向,其他人“哦哦”著連連點頭,識相地離開了,徒留梧惠在樓梯口。她有些不自在,不覺得跟這位西洋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呃,感謝您上次的招待。”梧惠乾巴巴地說,“如果您要找歐陽,他現在不在。我們領導找他有事……不過我猜也聊完了。我去幫您看一下嗎?”

阿德勒搖了搖頭。

“不用打擾他。我是來找您的。”

“找我?”梧惠不可思議地指向自己。

“是的,我的朋友,美麗的女士。”阿德勒朝著庭院做了請的手勢,“方便陪我在院子裡轉轉嗎?不會走遠。相信你的上級不會介意你招待外賓因公缺席的事。”

他狡黠地眨眨眼,梧惠無奈地跟上來。不離開編輯部,瞎逛逛也沒什麼,就當飯後消食了。阿德勒的麵子也真夠大的,來報館跟家一樣進出自如。不過仔細想來,任何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國佬,邁著自信的步伐昂首挺胸地進來,他們的門衛八成也不會攔著。

星光報社勉強躋身主流刊物,報社的選址和麵積也不上不下。庭院一直荒廢著,不可能有閒錢請人打理,草木自是野蠻生長。若長到人走的地方,清潔工用掃帚鏟了便完事。到了鳥語花香的季節,四下更是透出一股美麗與倔強並存的生命意誌。

“你們有一處非常有趣的院子。”

阿德勒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過那些雜草。梧惠看了一眼,微微點頭。

“聽說最早,這兒是一片土球場,連路麵也沒鋪過。後來大家越來越忙於工作,打球的機會少了,這裡就荒得很快。我大部分同事會覺得這裡很亂,偶爾提到,都說希望快點找人清理掉,蓋個宿舍樓什麼的。我個人反而還挺喜歡現在這種感覺的。”

梧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連串說了這麼多。大概是文人獨有的有感而發。

“荒蕪,但生機勃勃。”阿德勒頗為認同,“沒有什麼比生命本身更美的事了。”

沒想到他是個生意人的同時還是個文人。梧惠看著阿德勒的側臉。西洋人的麵容棱角分明,與東方人截然不同。這時,阿德勒突然轉過頭來,梧惠慌忙錯開視線。他並不介懷地笑了一下,忽然問了梧惠這樣一個問題。

“您能猜出,我今年年齡幾何嗎?”

這個問題有些突然,梧惠愣住了。但說真的,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從相貌和精神頭上評估,應當比自己大些。不過聽說他們西方人的容貌比較顯老,也不好確定。阿德勒淺金的頭發有些泛白,但並沒有老年人的那種感覺,不過是人種的特征罷了——而且發質很好。怎麼辦,若是說錯的話,會不會很不禮貌?

“您不必有太大壓力。”阿德勒像是看出她的顧慮,“憑感覺就可以。”

“那我猜……呃,大概——三十幾歲?”

阿德勒將手挪到鼻前笑了幾聲,音調輕快而穩重。梧惠摸不著頭腦,但感覺自己是猜得保守了。阿德勒放下手,溫和地說:

“請不要在意,朋友。我得說,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按照你們的說法,我早就過了不惑之年。雖常有朋友說我年輕,但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在恭維呢。”

“真的假的?”

梧惠滿麵不可思議。四十?甚至……四十好幾呢。阿德勒看上去很開心地說:

“興許是我心態比較年輕吧。而且我也很喜歡與像您、像歐陽這樣的年輕人結交朋友。那麼換下一個問題吧?雖然有些突然。我想知道,若從美學的角度講,忽略客觀價值——您更喜歡寶石,還是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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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很突然。不知道阿德勒為什麼這麼問,因為站在草地邊嗎?

梧惠思考片刻,這樣回答:

“它們都有斑斕的顏色,我都很喜歡。硬要說,還是花吧?我喜歡有生命力的東西。”

“所以乾花不行嗎?”阿德勒有些遺憾,“我同樣會喜歡那些工藝品。”

“乾花的話,嗯……確實一般吧。因為已經失水了,也離開了土壤,不再會生長。”

“也不會凋零。”

“話雖如此……”

“那在寶石之中,您更喜歡經過人工雕琢的寶石飾品,還是未經修飾的天然礦石?”

梧惠稍微想了想,回答道:“加工過的飾品吧。去除雜質,打磨拋光,色澤更清澈透亮。那些工藝,也可以讓寶石以最美的形態展示出來。尤其是翡翠,工匠總能按照顏色的分布來設計出最適合它的樣子。”

阿德勒想了想,附和道:“你說得對。除此之外,很多寶石也有伴生體。例如尖晶石與紅寶石,石英與黃鐵礦,孔雀石與藍寶石……的確,人的乾涉會讓它們朝最美的形態蛻變。我敬佩技藝高超的匠人,能篩選出最有雕琢價值的原石,和最適合它們的設計。不過,拋開商業價值與收藏價值,我認為直接從礦脈中采來的原礦,也有一種很原始的、粗放的美。”

“不太能欣賞呢。”梧惠如實說,“可能我不曾見過那些很驚豔的東西吧。相較之下,我還是會喜歡一些生命的痕跡。”

“那您了解過有機寶石嗎?”

“怎麼說?”

“那些也算是生命的奇跡了。比如珍珠、象牙、玳瑁、蜜蠟琥珀之類的東西。”

梧惠麵露難色。

“話是這麼說,但其中某些獲取途徑很殘忍吧?雖然確實很好看,也很貴……”

“這就是生命的價格。”阿德勒轉過身,攤開手說,“我們該如何定義殘忍?犀角、象牙,是通過對動物的獵殺,從身體上割取下來。有些甚至是在它們活著的過程中進行。不論如何,失去賴以生存的身體部位,它們的結局都是死亡。”

說到這兒,阿德勒的腳下無意中踩到一根樹枝。長長的樹枝末梢撥動了雜草叢,一隻花色複雜的小貓探出頭來。梧惠有些驚喜地蹲下身,衝它招呼著:

“咪咪,過來。”

小貓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德勒,頭也不回地跑到更深處去。梧惠麵露遺憾。

“唉。它真漂亮,可惜不能靠近點看。”

“是玳瑁貓呢。”阿德勒望著它消失的地方,“對了——您知道麼?玳瑁是有毒的。”

這倒是梧惠的知識盲區了。她直起身,目露驚訝。

“因為它們以有毒的生物和海綿為食。但即使如此,躲過了人類的嘴,也沒有躲過人類的審美。捕撈它們並非為了口腹之欲,而是將背甲加工成飾品。我知道我一個商人說這些或許有些奇怪……但畢竟我也是有心之人。從情感的角度出發,我會有些觸動。其他的呢?其他的寶石,我們又該如何界定?珍珠是蚌殼體內的異物,是它們為了避免自己柔軟的肉被磨傷,而分泌出的層層鈣質。開蚌取珠,您會覺得這樣很殘忍嗎?”

“呃,嗯……怎麼說呢,”梧惠拈著下顎,“會有一點吧。但平時人們根本意識不到。而且珍珠早就開始人工養殖了,很普遍……”

“普遍並不意味著合理,對嗎?雞鴨牛羊的養殖也是普遍的。曜州的北城區就有牧場。您會覺得畜牧品的渠道很殘忍嗎?”

“不會吧?不虐殺動物,尊重農產品的來源,就像尊重勞動者們……這樣就好,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但珍珠,嗯,它們不像陸地上的動物一樣,所以可能——不,也許算吧……”

梧惠不知道阿德勒說這些是什麼用意。她思前想後,也給不出確切的回答。

“您看,您猶豫了。照這麼說,琥珀中的生命,也是被遠古的樹脂所困。”

“那是概率問題。”梧惠很快反應過來,“總會有運氣不好的蟲子。這也無關人類的乾涉。非要說,去同情琥珀裡的生命也算人之常情,但這就無關人類的殘忍了。要說大自然是殘酷的,倒還說得過去。而且……我看了科學相關的期刊,這些東西對人類有科研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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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煤晶呢?有學說表示,煤礦是遠古植物的殘骸。”

“這次乾脆是植物了。”

“您不是喜歡花嗎?那些美麗的生命。人類對植物的摧殘,是否也是殘忍的?”

梧惠一時語塞。她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種語言的陷阱。

“……我想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是的,我當然明白。我開玩笑的。”阿德勒笑起來,“這個送給您。”

梧惠接過他遞來的東西。

一枚書簽。

她開始以為是書簽上畫了什麼,但並不是。仔細看上去,一枚藍紫色的花被精心固定在硬紙板上。它色彩豔麗,栩栩如生。

“你們稱為矢車菊的植物,是我們的國花。”阿德勒說,“這個標本隻是紀念品,大概也有些所謂的科研價值吧。希望您喜歡。”

“……好。謝謝您,它很漂亮。”梧惠反複端詳,指腹輕輕摸索過去。“真的很漂亮。”她又說。

“所以當我們說生命的美麗時,其實是在對死亡感歎。”

“……”

梧惠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意識到,阿德勒是對的。

“對了,梧惠小姐,您知道霏雲軒即將舉辦一場拍賣會嗎?”他忽然這麼問,“還有大半個多月的時間。各方都在如火如荼地準備著呢。”

“好像聽說過。”

豈止聽說過,啟聞還把她領進去看過呢,雖然那次也沒瞧見什麼商品。貨物都被層層包裹著,裡三層外三層,嚴嚴實實。安保很嚴,每個人都要進行身份登記,連曜州的警察也參與進來維持秩序。那會是一場很精彩的拍賣會。

“我提到的那些來自各地的、絢爛的礦物,亦會雲集於此。您有興趣參加嗎?”

“我聽說……邀請函已經發放完畢了?”

“相信我,您真有興趣,我們可以登記您的工作證。如果歐陽的位置讓出來,您就可以來了。哈哈哈,希望您有獨立出具報告的能力。”

“我、我隻參加過訪談,像這種記錄性質的事,太考驗臨場發揮了。而且——”

梧惠睜大的眼睛滿是疑惑。

“歐陽為什麼要讓出來?我記得這是他的工作。”

“實際上,我與你們的上級在很早前就商議過一個項目……關於我們國家的專題報道。您就當是旅遊和留學的宣傳吧。一切費用由我們負責。時間還沒有定好,但拍賣會在即,我大約是不會回去的。這樣一來,歐陽好像不是很樂意了。哈哈……”

“太遠了。不論火車還是郵輪,單是過去都要一個來月……他還有家人,肯定會猶豫。”

“就當我打過招呼了。期待與否,都看您自己。說不定他會拒絕,也說不定上級會安排其他記者來——不過,但凡您想,我一定會為您爭取的。”

梧惠無措地握著手中矢車菊的書簽。生命如此豔麗,而死亡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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