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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
半晌,舍子殊從嗓子裡憋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該慶幸的,可是她現在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難道該憎惡他、埋怨他嗎?但這孩子什麼也沒做錯——或許錯就錯在有些貪玩了吧。可這不是所有孩子,甚至所有幼崽的天性麼?他們尚未被生活與生存的利刃所傷,是一生中難得有權保持愚昧的階段……
天真也害死了她的“孩子們”。
那男孩尷尬地攥著衣角。他或許見證了一切,也或許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看上去沒有受傷,衣服也沒有破,隻是有些臟罷了。他可能並未躲到河邊,而是到旁邊的樹林去了。他怯生生地望著她,似乎有些抱歉。
“姐姐對不起……害得你來找我,還弄濕了衣服。”
子殊看著他,張著嘴,但沒有說話。男孩可能是看到了熟悉的人,才從藏身之所跑過來的。既然這孩子沒事,暫時不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子殊看向沉默不語的奶奶,她一直怔在原地,僵著不動。她晦暗的目光落在一個固定不動的位置,並沒有看子殊一眼。那是之前的鬼影消失的地方——被子殊燒儘的地方。
人類怎麼能認出靈魂的樣子……?子殊想不明白。她記得,分明很多人都是不能的,大多數人……但也不是沒有。怎麼偏偏她可以?或者,人類特殊的羈絆是能讓他們察覺到不同尋常的什麼。可想這些有什麼用?不如問問自己,若是當時再冷靜些……
人們的喧鬨越來越清晰,她看到火把構築的光明正在迫近。她感到一絲莫名的惶恐。
之後呢?人們會以為她救了那孩子,儘管那孩子會澄清,但他和人們依然都會感謝她……而老奶奶呢?她會用那沙啞的聲音,哀嚎著哭訴自己再一次失去孫女的事嗎?這件事分明過去了那麼多年,短暫的重逢與失去卻再度讓她受到如此強烈的衝擊。她還能從那茫然的狀態中恢複過來嗎?可能她會好起來,可能不會;她可能會說出子殊的所作所為,但也不會有什麼人相信,或者即便信了也沒有更多感覺。那終歸是鬼,也終歸不是自己的孩子。
在人們發現他們之前,舍子殊設想了幾乎全部的可能。
然後她終於做出抉擇。
“不要讓你的娘親擔心……隨奶奶回去吧,幫我照顧好她。”她對那男孩說,“還有,替我向爺爺,和你的朋友們道彆。”
她露出一個有點蒼涼的笑,濕漉漉的發梢還滴著水。晚風吹過的時候,她隱隱覺得有點涼意了,微微刺痛,這就是人們應該感到的“冷”吧。而且她笑的時候,又不由得在想自己以前究竟有沒有無意識的、發自內心地笑過。此刻,她知道這並不真實。
“子殊姐姐不跟我們回去了嗎?”
“嗯,我該走了。還有很多事做。”
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可、可你的衣服……你身上都是水,那麼冷——”
“彆忘了我是厲害的巫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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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寬慰著,展開雙臂。她身上變得很熱,衣服很快綻開微淺的色塊。潮濕的地方變乾了,表皮、頭發與織物裡的水分很快被蒸發。她周身散發著淡紅的微光,偶爾有一點類似火星的光點閃爍。小男孩皺著小小的眉毛,覺得又神奇,又難過。
他目送她轉過身,消失在寒冷的夜色裡。眼前的光芒黯淡,身後的人潮湧來。他剛轉過身就被撞上來的母親攬入懷裡。人們歡笑,人們慶賀。老爺爺去拉依然呆滯的奶奶,她像是回過神,但什麼也沒有說。最後她所望的,是子殊離開的方向,但那裡除了黑暗已空無一物。
她去往稀疏的樹林裡。因為是南方,並沒有很多樹落了葉子。但這並不能緩解她心中的壓抑。無名的苦悶令她呼吸困難,她卻不知道這是什麼。她若真是個失憶的人類,一定能回想起相似的感情。話說回來,就算是妖物,也該有些自己的悲歡喜怒。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妖怪,獨獨對此遲鈍不堪?或者作為妖怪,她也將那些感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子殊不願再去想了,她好像沒有再思考下去的能力。就在她一人靜默地在夜裡走時,耳邊又響起輕盈的曲。這次離得很近,她立刻環顧四周,試圖判斷聲源在何處。她很清楚,這一定就是自己在水下聽到的聲音。
樂聲從斜後方傳來,她立刻轉過身,朝著那個位置跑去。沒多久,她就在灌木叢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一刻,心中的失落暫時被她拋到腦後,她隻覺一陣驚異。
“吟鵷……?”她呼喊,“是你嗎?”
那身熟悉的杏黃衣裳,一看就是與她闊彆已久的吟鵷。她還活著,而且看上去沒受什麼傷。子殊的手輕輕按在胸口上,向前兩步仔細瞧她。吟鵷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就好像此刻不是自己第一次見她。
她捧起什麼東西給子殊看,子殊發現,那好像是一枚質地不錯的瑪瑙。但她再仔細看,就會發現上麵有著漆黑的小孔。這不正是……
“是那個法器?”
吟鵷點頭。接著,她指向子殊來時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說,你也從那裡來?”子殊很快意會,“你看到我?”
吟鵷又點了點頭。
“你為何不早些……”
吟鵷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有什麼難言的苦衷。不過也不用解釋太多,子殊也能想到,在自己正慌亂的時候,吟鵷再出現在身邊,會讓她有多難處理當下的心情。她不再追問,隻是有些懷念地看著她。但讓子殊感到奇怪的是,她好像不是那麼的……那麼的令自己熟悉。很難說為什麼,可能是離彆太久,又發生了許多事……吟鵷改變了許多。
她的相貌沒有什麼變化,氣息好像也並不讓她陌生。大約是氣質吧——她老成了許多,行為舉止中有種行走江湖多年的遊刃有餘。可她們分彆得有那樣久嗎?她更不知,為何緣分會讓她們在此地相遇。這與熱鬨的、情報豐富的地方不同,算得上荒郊野嶺,她們如何在茫茫曠野裡重逢?冥冥之中,像是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她想問問吟鵷,卻知道一時半會她無法回答。
吟鵷的眼睛裡有種彆樣的成熟。但這個時候,她招呼子殊靠近些,露出一個有點俏皮又狡猾的笑——這令她在一瞬間看上去像個活潑的孩子。她將塤湊到自己嘴邊,吹出一曲婉轉的歌。這時候,林子中的每棵樹冠都在輕輕搖晃著,在後半夜裡顯得詭譎。子殊警惕起來,但很快發現,有許多鳥兒接二連三地飛出來。它們的動作有些遲緩,似乎剛剛醒來。
大的小的黑的白的,許許多多的鳥都飛過來。很快,還有機靈的鬆鼠,和小巧的鼴鼠朝著她們過來。在一定範圍內,所有的動物都被喚醒了。它們繞著吟鵷轉圈,嘰嘰喳喳地唱著歌,像是在應和這首曲子。
真是頗為夢幻的場景。子殊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心情有所好轉。樹林熱鬨起來。可就在這時,吹奏中的吟鵷戛然而止。曲子突然斷了,那些小動物都反應過來,在短暫的愣神後,立刻慌不擇路地四處逃竄。有些鳥兒撞到一起,不少雜亂的細絨從空中紛紛落下,像雪花一樣。很快,周圍一點兒活物的影子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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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鵷無奈地攤開手,像是在說“如你所見”。
“真的是法器……而你,可以使用它。”子殊沉吟道,“嗯——就像過去,那個天界而來的國師所做的那樣。”
葉吟鵷連連點頭。接著,她在自己的腰上比劃了一下,像是在量什麼的高度。她再次指著子殊來的方向,隨後將塤湊到自己嘴邊,但隻是做出吹奏的動作,並沒有吹響。一連串動作下來,子殊好像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說,你……救了那個孩子?”
吟鵷繼續點頭。她的表情有些高興,好像很欣喜於自己做成了這件事,而子殊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子殊繼續推理道:
“在我之前,那個男孩是不是真的被水鬼……於是情急之下你用樂聲控製了他,沒有讓他走到河裡去。等鄉民們來了,你才放心讓他出去?他好像沒看到你,也沒有告訴我發生了什麼。當然,是我沒有問……我找他中途聽到音樂響起,是你指揮他回來麼?”
吟鵷不斷以點頭認可她的推論。子殊想要發出歎息,但終究沒有。或許那四隻可愛的小水鳥對她那時的位置而言太遠,何況火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些鳥奮不顧身地跑下河時,她確實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但她難道要連吟鵷也一起責備嗎?不,她不該責備任何人,包括自己。
罷了,罷了,不要再想這些了。既然已經見到吟鵷,已經是莫大的喜事。
“說來你為何會在此處?我還想著見不到你了……”
吟鵷思索一番,最終還是蹲下身,用一塊石頭在乾燥的土地上劃拉起來。她隻寫了一個字,子殊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是一個“歿”字。
“你也要去那裡……”
若是如此,她們的重逢便顯得合理了些。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或許……真的有這麼巧吧。她不信什麼命運什麼上蒼,不過可能當真有什麼東西,在對她的不幸作出補償。她的腦內浮現了這兩個字——是了,不幸,這應該足以形容她的處境。
可從現在起,一切應該會好起來了吧。
兩人穿的衣裳都是那樣舊了,也有不少地方磨得太薄,幾近破損,吟鵷身上還有著補丁。她的衣裳都是不出遠門又不乾重活的富貴人家才用的料子,撐到現在,已算是足夠愛惜。
天就快亮了。她們陪著彼此,在逐漸被光驅散的黑暗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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