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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人在路上並肩行走。
男子穿的是普通的直裾衣,純白色,平日裡定是多加注意才保持得乾乾淨淨。相較於江湖中大多數男性,他的頭發有些短了。不過在如今的年代,人們對長發所賦予的執念不再那樣深厚,與忠孝禮儀間的關係顯得淡薄。畢竟不論東洋人還是西洋人都頻繁地造訪他們的土地,而最早與他們接觸的胡人男性也都是短發。文化的碰撞與融合是曆史發展的必然,他深諳這點。不過他的理由,或許沒有這麼複雜就是。
女子的衣服略花哨些。花哨的不是顏色,而是紋樣。偶爾有幾處冷色以作點綴。她的裙子長而柔軟,一看就是好料子,無序的褶皺再怎麼堆疊仍是拍拍就撫平了。最漂亮的是那件禙子,上麵不僅有印染的暗紋,還有細細繡上去的花紋。那些紋路多是花朵,有驕傲的月季、羞怯的鈴蘭、秀麗的芍藥、素雅的雛菊等,各式各樣的花大小不一,風格不同,在這件禙子上卻相得益彰,十分和諧。但細細看上去就會發現,沒有一朵花是完整的。它們要麼缺上幾瓣,要麼略有破損,就好像要為更多的花紋騰出地方似的。雖然奇怪,但打眼看不出來。
她的衣服主體多是紅白,紅得像霞,白得像雲。她還纏著一條輕薄的披帛,是柔和的粉橘色與清甜的水紅色相互交織、過渡。遠看上去,她像從黃昏時刻降臨的雲霞,一不注意的下一秒就要騰空而起,飄向遠方去了。
發型倒是普通,隻是用紙帶子低低束起來罷了,沒有其他裝飾,頂多栓了個鈴鐺。
那名男子還好,女子穿這樣的衣服趕路實在顯得太奇怪了。這怎麼說也該坐在轎子上,讓四個以上的人抬著走的。她倒不。但從那雙平跟的繡花鞋上看,此類舒適的鞋子也不像是給不愛奔波的人準備的。
“你此行又要做些什麼?”男的問。
顯然他其實已經同她走了一段路了,不知什麼原因一開始倒也並未問個明白,也可能是之前在說彆的,現在才想起來。他手裡拿著一杆禦幣,也看不出到底是他還是女人的東西。而女人手中拿著一杆神樂鈴。她的步伐很穩,手中的鈴與發稍的鈴都幾乎不曾發出聲音。
“去辦一件小事。”她總這樣,說話雲裡霧裡。
男子也不追問了,大概是習以為常。
接下來,他們的對話大多以問答展開,這也像是約定俗成的習慣。嚴格來講,女子大概算得上是男子的師父,隻不過他們從未相互稱呼過。因為男性的問題大多是疑問,以求得答案為目的;而女性的問題大多是設問,以誘發思考為出發點。他們認識了多久,說不定兩方也都記不清了。
但那一定是遠超過人類壽命的漫長歲月。
“瀧邈?你不要動。”
男子有些疑惑,但站在原地不再向前。女人停下來看了看他,便繼續走。男的也跟上,女的向他詢問:
“你的頭發是不是……長了些?比起上次見麵。”
“啊……”瀧邈撚了撚鬢邊的發梢,“應該吧。我以為我作為妖怪的特征變得愈發明顯了。前些日子我無意揪下了一根頭發,轉眼就變成了白色的長絨。拿起剪刀來剪下一排,碎發也都變成蒼白的絨毛。”
“哎呀,那還真……”女人思索了一下,短暫地停頓後繼續說,“或許是妖力不大穩定,是一時的事吧。若是力量控製得當,自己是能任意決定的,連頭發指甲要不要繼續生長也能自個兒說了算。唔,說起來,你大約是何時剪掉頭發的?你最初與其他走無常見麵時,聽說還是長發。但自打我見了你,就基本上是現在這個樣子,沒有變過。”
“那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吧……我已經記不太清了。當初是想和所謂的家裡做個了斷。那時候,聽到什麼宣揚發膚血肉的事,都恨得牙癢。現在罷了,隻是覺得短了方便。”
“這是好的改變。”
“應該吧。可能隻是時間長才放下了而已。”
“時間是良藥。你治好了這處心病,其他與之相關的病,也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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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可是既然不會察覺到,我又如何覺得那是好的改變?”
“若察覺到了,你又該悲痛為何會遭遇此事。還是不來的好。”
“啊……嗯。”瀧邈又多看了一眼側前方的女人,“說起來,我初次見您的時候,穿的是一身巫女的行頭。但近來好像不見您穿過了。”
“啊,那個才是偶爾穿的。”她笑了一下,“需要頻繁出入神廟時,我會換那件。”
“這樣嗎。”
兩人又不再說話。沉默算不上他們的常態,說的多與少,取決於他們多久沒有見麵。他們不是總在見的,但卯月君出任務時,覺得場合還算合適的話,會問問他。他通常會來,反正也沒有什麼彆的事要做。
清晨的微風一陣又一陣,在寒冬裡顯得蕭瑟。他們的衣服都不像是冬日該穿的,但誰也不覺得冷。
“您最近見過如月君與霜月君嗎?”
瀧邈又問了。幾乎每次見麵,他都會問這個問題,即使知道多半沒有。其實他並不太關心答案,但這更像是某種儀式——出於鐫刻記憶的動機。也隻有這兩人,在漫長的五百年的時光裡,是最為深刻的。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麵容也有些模糊。但他很自信,若是有朝一日有緣相見,他一定能認出他們來。
“沒有。你知道,我們並不怎麼見麵。不過……”
“不過?”
“我見了水無君。”
“啊……”
水無君他也是知道的,但並不如前兩位那麼熟。不過說到底,他和前兩位也沒多熟悉。而對於水無君,是真真正正的一麵之緣。她成為六道無常的事,夾在霜月君和如月君間。
“水無君……給我的印象很深。雖然我其實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忘了,是真的沒有注意,也沒有記過。對我而言,她隻是個江湖人……”瀧邈回憶著,“她的搭檔死時,我是在場的,但精力很難放在她身上,以至於連她在最後喊的另一人的名字也想不起來。”
“也情有可原。畢竟,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我隻記得你說過,那時追獵我的人名為唐赫。他死了,是霜月君殺的。”
“嗯……這件事我也是聽來的。”卯月君的臉上沒有太多情緒,隻是平淡地敘述著自己知道的事實,“唐赫啊——這個人有些不妙。”
“他不是早就被殺了?”
“是轉世。”
“難不成,他還能繼承轉世的記憶?這不可能,何況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記得,他又能掀起什麼風浪呢?過了這麼久,他也不該還如當初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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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倒也不是。若是保留前世的記憶,那位大人恐怕早就派人去查了。我所說的不妙,是他後世的生辰。天乾地支,六十年一輪回,如今後世出生的乾支恰與他一樣,連月日時都彆無二致。這恐怕不是巧合,而能做到的,興許也隻有六道無常……但沒有證據。”
瀧邈想到了什麼,可沒有說下去。他隻是說道:
“很難不去懷疑什麼。”
“暫且,我們還無從推論。這件事我倒是沒有告訴水無君。她雖忘了自己的名字,和這位卻有著血海深仇。她的同伴死於此人之手,如此蹊蹺的生辰,她一定會不必要地追查。何況她現在有要事在身。”
“她的任務是?”
“這便是我之前要對你說的了。水無君被任命,給一個麻煩的孩子解咒。她說,她要去求助凜天師。水無君生前是殺手,陰陽術幾乎一竅不通。她成為六道無常後,也是與凜天師這個熟人學的法術。水無君覺得,此人多半能幫助他們。”
凜天師啊……瀧邈知道這個人,他還深深記得他的名字,這倒沒有忘。如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仙人,因為母親是曾經的走無常而獲得漫長的生命。但說到底是肉體凡身,恐怕比起自己這樣的半妖,要更早迎來生命的終結。相較於凜天師過去的友人——例如霜月君、如月君,她們的日子比自己也長得太多。
時間會抹消生離死彆的痛嗎?
活的太久,瀧邈也總是會根據一個事發散思想,繼而聯想許多。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是沉默著的,不再有新的問題。卯月君知道他在思考,也從不打擾。她認為這也是好的。
他們又走了一陣。卯月君忽然問他:
“你認為仇恨會隨著時間消失嗎?”
“會吧。時間越長,人也好妖也罷,聽過見過的愛恨情仇就更多了。相較之下,過去的事便顯得易碎輕盈。我也好,水無君也好,霜月君也好,應當都是這樣——我猜吧。”
卯月君緩緩點了點頭,又問:
“倘若此人被束縛住了,不再見到什麼他人的離合悲歡,終日沉浸在自己過去的事?”
“……我想想。”
瀧邈不知卯月君此話的語境,但還是就多種可能開始琢磨。什麼樣的情況才能讓人被困住?厲鬼倒是這樣成的。那看來,說不定不僅不會忘記,反而還會更加在意。就像指縫間小小的刺,忙起來的時候快要忘記它,閒下來,碰或不碰它都覺得刺痛難忍,鬨心無比。
他們穿過這一帶起伏不定的土丘。他仍想著,腳下隨卯月君走著。忽然間,卯月君停下了腳步,麵對山坡下的光景,微微張大驚訝的唇。她加快腳步,瀧邈追了上去,他們來到一片荒蕪的廢墟之中。很難看出這裡曾經是村子,經過日蝕雨打,磚瓦土木都腐朽不堪,似乎略微強勁的風便能摧枯拉朽。
他還看到,數具蒼白的枯骨橫七豎八躺在地上。這裡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唯剩死寂。連烏鴉也絕不會願意在這兒多加駐足。
“……我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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