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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會想殺他?”
鶯月君感到真實的困惑。即使萬俟家做的事也不是她所認同的,但她顯然也無法理解蟒神的行徑。賦予詛咒,引發不安,然後等待他回到不安的源頭。這簡直就像是將一條外來的魚扔進魚缸,看它備受欺淩後,又撈出來扔掉一樣。
“不錯的比喻。”它誇讚道,“我知道,可憐的孩子終於有一天會回來……回到這裡,回到真正的起源。這很有意思,對吧,像是一些特定種群的魚的回溯。人類究竟與你們所輕視的生物有什麼區彆,我並不清楚,但這正是我喜歡你們的地方!”
“……所以?”柳聲寒也有些聽不懂。
“所以我隻是,‘拿回來’而已,不是要殺他,明白嗎?我沒有要殺他。這條魚隻是染病的壞魚,我讓它在無形中將名為不安的瘟疫蔓延……既然它遲早都是會死的,我就將它撈出來。我放進去的,拿回來的,都是我的東西。”
“無法理解。”
“喔——您當然不會理解了。畢竟弑父戮母這種事,對您來說也隻能體會到複仇的快樂罷。但現在的您,顯然連這種快樂也無法明白。您的心到底丟到哪裡去了?所以六道無常,儘是一些無心之人麼?正常人誰乾得來這檔子事呢。”
“無禮!”
柳聲寒罵罷,默默看了一眼鶯月君。但她終於明白鶯月君當初是如何對付它的,又為何閻羅魔會派遣她來。她生前的事……有些複雜,她是被妖怪養大的,對人性的理解不同於其他人,而且她的心臟,也被贖罪之名藏了起來。在她破解那時誘導自己言靈之前,她對人間瑣事永遠難以共情。
所以那時候的摩睺羅迦……還拿她沒有辦法。遺憾的是,現在它不需要拿她有辦法了。
“你們隻要成為溫床就可以了,此外也沒什麼價值。我想你們的大人不會介意。”
“對六道無常的存在本身出手,就是公然向那位大人宣戰。”
“你覺得我會在乎?”
很遺憾,如月君雖然亦是強大的無常鬼,但她擅長的事在這裡似乎沒什麼用武之地。若是下毒,恐怕人間之毒對畜生道的毒物來講,隻是小孩的把戲;若是幻術,欺騙視覺感官的方法比直接在心靈上烙印,顯得太過淺顯。若是霜月君想必還能與它一戰,但那家夥……恐怕就算拉到這裡來,大概率也隻是看戲而已。雖然他在音樂天一役前就通知了武國,讓君亂酒率兵趕來支援,但他們不過是運氣好,恰巧贏了。若是差那麼一點,這就是拿兩國陪葬。
在極短的時間內快速完成以上的思考,柳聲寒輕輕歎了口氣。摩睺羅迦注視著她,泛起血泊漣漪般的笑意。
“我原本也很欣賞您……但若是要妨礙我,你還是安靜的好。”
“我倒是很意外,我有什麼值得你欣賞的地方。”
“對生死的思考。”
“……是嗎?”她微微頷首,“我甚至自己也沒能弄清這些。”
“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如果……你的小朋友們不吵的話。”
它一打響指,數根黑色的尖刺拔地而起,攔在白涯的麵前,險些擦破他的鼻尖。他感到一陣頭皮發麻,慢吞吞地轉過頭,一臉憎惡。看上去,是如意算盤落空了。白涯已經確定,這怪物不僅能察覺到某人此時此刻想的什麼,還能在同一時間廣泛地搜查任何潛在的心理活動。想趁它不注意去偷襲本體,果然是他想得太過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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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摩睺羅迦似乎不太介意。它斜眼瞥了攥著斷刀的白涯一下,又懶懶地掃視了一眼那兩個眼神空曠的人,繼而轉移到了柳聲寒身上。它像是還想說些什麼,不過略做權衡,沒興趣說它原本想說的事了。
“我對生死沒有看法。”柳聲寒如實說,“那就是必然會發生的一件事。”
“包括六道無常?”
“……包括六道無常。”
她頓了頓,這樣說道。鶯月君好像沒能理解,她看著她,疑惑道:
“我們怎麼會死?我們的軀殼與靈魂,縱千錘百煉,也永生不滅。”
“唔,不是的。嗯……我想,一定存在著一種方法,讓我們也有權選擇死亡。我不是說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不如說,我擁有了更久的時間,可以看到和做到更多的事,理應高興才對。但終有一天,一切都會走向儘頭。我們一直在為彆人的事忙碌,鮮少有機會為自己做些什麼。”她停下來一陣想了想,沒人打斷她,她便接著說,“像是……楚天壑。他一樣擁有無儘的時間,可在短短的三百年間,他就已經看透太多,覺得無趣了。可以說,世上永生之人遠遠不止我們幾個,但唯獨我們被選中為六道無常,這是有原因的。即使這個原因,並不需要經過我們自己的同意。”
她停下來,腦子有些亂,她不知道自己將想說的話表達清楚沒有。但摩睺羅迦竟讚許地點了點頭。它確乎是很欣賞這位無常了,恐怕有楚天壑的意思在裡頭。
“在飯桌上,楚天壑提到那位畫師時……你的腦內沒有太多思考,隻是追著彆的你認為更要緊的事。所以,你大概已經看開了——對自己生前所經曆的一切,這已經讓你覺得無關緊要。你從生前到死後一直都是個活在當下的人。當然,這令我覺得無聊。”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
“我想說的不止這些。”它的語氣平淡,“不過,我要說的隻有這些。”
忽然,它身後的祈煥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方才的沉寂都像是某種醞釀,某種沉澱。他的袖劍彈射在手中,自下而上一把朝著蟒神的後腦刺去。
心臟不是弱點,那麼就試試大腦。這是他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而且他沒有任何猶豫,是一想到這點便立刻付諸實施的,他不能給蟒神任何反應的時機。
但還是慢了一步。
它脊椎右側的兩根腕足攥住了祈煥的手腕。它甚至不需要回頭,而那袖劍的尖端距離它的頭發也隻有不到半寸。但它的力量是如此均勻而平穩,令用儘全力的祈煥的動作仿佛就像是被定格了一樣。兩人誰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為什麼人類總是熱衷於反複嘗試徒勞的事?有限的生命都慢慢被浪費在這無意義的行為裡。一生中的這些瑣事加起來,不是足夠你們追求一些更有意義的東西?”
它用力將他向前一摔,祈煥整個人都被砸在麵前的地上,袖劍差點誤傷自己。他的感官還未能完全恢複,在看到自己碰到地麵前,就以為自己已經落到地上——但並沒有。一瞬間的茫然困惑後是緊接著的劇烈疼痛,讓人無所適從。感覺就像是認知錯亂,踩空了一步樓梯,然後從上麵滾了下去。這感覺比簡單的過肩摔要難受多了。
“如果你急著送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
“你放開!”白涯震聲道。
“你也要送死麼?”
“你他媽該知道,老子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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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緊牙,覺得自己攥著刀的手要與它融為一體,這鐵塊就要成為自己新的手臂一樣。
“我終究會死,未來,或是現在,甚至可能就是你殺的。但我不在乎——我不會絕望地死去,不會如你所願。你可以殺死我,但你永遠無法打敗我。”
蟒神抬起手,祈煥被整個人浮空帶起。他印著家紋的右手被看不見的線拽到蟒神眼前。其他人想要阻止,卻被一種無色的牆壁拒之以外。包括這一幕也是刻意安排的表演一樣,蟒神的惡行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白涯將斷刃砍在堅實的結界上,自然是徒勞的。
蟒神沒轉身,隻是瞥一眼白涯的位置。
“我不會殺你。但你真的……不會絕望?”
“你是何意?!”
“有人掙紮努力地活,我就偏要他死;有人置生死於度外,我偏要他生不如死地活。”它泰然自若,“你不會絕望地死去……那你就生不如死地活著吧。”
一種黑色的、扭曲的細線從祈煥的家紋中竄了出來。它與蟒神的手心相連,像是一種特殊的管道用來抽出一種力量,輸出一種足以抹殺某人存在的另一種力。剝皮剜骨的痛從手背均勻地傳到身體的每處角落,祈煥的精神與肉體遭受到的折磨難以言表。冷汗滲透出來,帶著血的顏色,凝聚在下顎滴落在地上。
模糊的視覺與劇痛的刺激之中,他的腦內浮現出了一句虛幻的話。
“如果我從未出生就好了。”
這是他的願望,他唯一的願望。
曾經是。
而至於現在,他自己也不知道,隻覺得恍惚,覺得空曠,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疼痛逐漸被一種虛無取而代之。若是自己從未出生,爹娘還會有彆的孩子麼?他們……還會去拜訪其他的惡神,想一出是一出地做著不可理喻的事?何況整座江湖的人際緊密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自己的存在從最初就被抹消……現實中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沒有自己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祈煥聽不到任何聲音。努力睜開眼,傲顏已經暈過去了。而白涯、柳聲寒和鶯月君,都在以自己的方法拚命地試圖破解這惡劣的處刑。江湖的篇章從二十幾年前被改寫,對六道無常來說也一定是無法接受的事……
他無力地笑了笑。
萬俟煥,是一個不該存在的人。而祈煥從一開始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突然間,他摔在地上,他與蟒神間可怕的連線消失了。他有些疑惑,抬起頭的那一刻,祈煥驚奇地發現,摩睺羅迦不知何時,不知為何,竟滿麵漆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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