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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回:無涯之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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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秋未語本身就已經死了很久這件事時,白涯非但沒有安心,反而感到更加困惑——和惱怒。他甚至不知道這陣怒火從何而來,也可能,值得他生氣的部分可太多了。

她們先告訴白涯的,是關於太後的病。難道這一切都是由歌神緊那羅一手策劃的麼?畢竟,在她執政期間,駙馬也尚未離開她的時候,她便已經病了。關於這點,柳聲寒也對此存疑。雖說當“神”的身份堂而皇之在九天國公開之時,大約是十年前,但他們每個人的出現與存在的時間,都遠遠長於區區十年。何況太後也承認,她是忽然就病了。

“那天夜裡,我像往常一樣批完折子。”那時,她對兩位姑娘說,“我太累了,便伏在案邊休息片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安下心來。他們都不信服我,民心難聚,官心叵測,上上下下都是麻煩。東城饑荒,西城洪澇,人內人外的事是一刻也不得閒。等我醒來時,夜還深著,冷風從窗外吹進來,月明星稀,樹影婆娑。我身上多了條毯子,叫宮女來,說是我丈夫送來的,動作很輕,沒有吵醒我。我看向窗外,聽見有一陣悠揚的、遙遠的歌聲傳來。 我忽然覺得一陣悲哀——天下有的是人,覺得我不配做一國之君,那是他們的事,我會證明給他們看。可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本是有的選的……現在卻不得不將這些擱置了。”

“歌聲?”

柳聲寒捕捉到這個信息,追問下去。她問太後,是何時注意到這聲音的。是忽然出現,還是有一段時間了,在那之後又是否能接著聽到。太後都說她記不清了,因為夜深人靜時,偶爾是能聽到遠方的歌。不過那次不太一樣,雖然是輕柔的、沒有字句的吟唱,卻有著很強的穿透力。按理說,這樣的聲音是無法像洪亮的歌聲一樣傳進來的。之後她也聽過,不過不太注意,畢竟正事要緊,她不可能每天都去細究外麵的聲音。有時是人的歌吟,悅耳動聽,有如百鳥哀鳴;有時是樂器奏的曲,空靈婉轉,令人感傷垂淚。

忙起來的時候,她就聽不太清了。但也就是從那天以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所有的太醫都說,是她過於勞累,要在寢食上多加注意才是。可話說的簡單,扔下折子去睡覺,誰來乾活?朝內外的大事小事誰來做?她不得不在巨大的壓力中繼續工作,這便加劇了病情的惡化。當駙馬離開皇宮後,她的病便已經發展到幾乎無法挽回的地步了。所有太醫都沒辦法,彆說治本,連標也無法緩解。直到國師來了,才不至於讓她的情況更加糟糕。

說到這兒,他們都更願意相信,駙馬是真的無路可走,才想出了這麼個辦法來——去找龍討要硨磲。雖不知他經曆了什麼,但很顯然,他失敗了。這件事白涯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但今後若有機會,他還是決心斟酌字句,讓太後得知此事。既然她已經考慮到最壞的結果,這件事稍加包裝講出來,多少能做些慰藉。

在非議之下,麵對妻子的重病、天下人的嘲諷、對未知的不確定,這些壓力都落在他的身上,怎能說他是個不負責任的逃兵呢?可說來也怪,國師偏偏是在他去尋求諸神幫助時出現,自然很容易讓他們覺得,這些都是經過策劃的。

“你們還記得嗎?”白涯問,“在食月山時,我們也聽到過……樂聲。”

“確實。你不說我都快忘了。”君傲顏眉頭一皺,“這兩件事必然有聯係。”

柳聲寒對他們的猜測表示讚同。因為緊那羅之所以成為國師,正是她以鎮壓了食月山的妖怪為由,才混得了這個位置。她自然有壓製甚至控製大天狗的方法,將兩件事串在一起分析,聽起來合情合理。當前沒有什麼直接證據,但她恐怕是洗不清嫌疑了。

“那公主已經死了,是怎麼回事?”

“……也許你還記得小皇子。”

“記得,怎麼了?他不是在駙馬走前就已經出事了嗎?”

“的確,但……”

按照廣為流傳的說法,公主未語隨身帶著的小木雕落在危險處,皇子為她去撿,隨後跌落山崖。至於他們為什麼會去食月山,據說,是宮中的陰陽師隊伍趁無月之夜,前去降伏天狗,而兩位憋壞了的孩子並不知情,偷偷鑽進了出宮的馬車,混進了上山的隊伍。那個夜晚忽然天降雷雨,遮住了兩個孩子的呼救聲。

兩個孩子竟然爬到山頂去了,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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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接下來柳聲寒告訴白涯的事。

有人親眼看見,不是小皇子自己失足落下的山崖。

——而是公主推下去的。

白涯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怎麼可能?那時候的公主隻是個孩子,剛學會走路沒多久的孩子!這樣想來,兩個體力明顯不如成年人的小孩,究竟是如何動了上山的念頭?恐怕之中另有原因。這件事起初太後是不知道的,幾乎所有人都給宮裡這麼交代。那之後,公主也因為淋雨高燒不退,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多想。

目睹當時小皇子被推下山這個場景的,是一個小學徒。他是當時某位陰陽師的徒弟,隨師父上山學習。他師父怕麻煩,怕惹是生非,不教他說實話。可那一幕對他的衝擊太大了,他連續幾天都在做噩夢,這一幕不斷地在他腦內重演。於是他偷偷進宮,將這一切告訴了女王與駙馬。他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勇氣,都已經做好了被殺頭的準備,沒想到兩位君主是如此善解人意。他們非但沒有難為他,還讓他將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

於是學徒就交代了。他將自己當時看到了什麼,和那些陰陽師是如何串通的過程,也一並全盤托出。之後,女王秋若筠派人將他送到城外,以免招致那些人的記恨。至於他說的是真是假,這夫妻二人,也是挑著信的。

“公主被邪祟附體”是最為可信的說法,那個小學徒也是這麼說的。其實,那些陰陽師完全可以將“邪祟”的事推到天狗的頭上——甚至可能就是天狗做的。但,公主殺了皇子,這件事說出去,他們都怕母愛上頭的女王勃然大怒,將他們統統殺了頭。何況,這不就證明這群陰陽師沒什麼本事,都是群酒囊飯袋麼?麵對敗壞自己名聲的風險,才有了現在這個聽上去毫無破綻的、廣為流傳的說法。

沒多久,駙馬也離開了。有人說他受不住失去兒子的打擊,也對女王的無能失望至極,才離開了皇宮;也有人說他是為了找兒子的屍體,或是為了尋找治女兒的方法才走的。廟街

親子情總為人津津樂道,卻沒有人相信皇宮裡的愛情。

再後來,緊那羅出現了。

她鎮壓了食月山的天狗,被正式冊封為國師。不多時,公主在反複的高燒中病逝了。當時這件事,除了太醫與國師沒有任何人知道,而那個太醫也在不久後失去了這件事的記憶。

女王悲痛欲絕。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撐不了太久,而唯一能繼承皇位的女兒,竟就這樣撒手人寰。然而國師告訴太後,她有辦法讓小公主活過來。利用乾闥婆的返魂香,使軀體動起來;再根據女王對女兒的記憶編一首曲子,捏成靈魂的形狀,將之注入空殼。這樣,小姑娘就能動起來了——像活人一樣。

女王心裡是知道的,女兒終究是死了。

動起來怎麼能與活過來是一個意思呢?可她沒有彆人了,再也沒有了。她最愛的人,在身邊的人,看得見摸得著的人,隻剩下眼前這具冷冰冰的屍體。於是她默許了國師的方法。當國師使了法術,讓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走進女王的房間時,巨大的喜悅湧入她脆弱而沉重不堪的軀殼,險些沒能撐過去。

秋若筠認識到一件事。

既然她長得像自己的女兒,說話像自己的女兒,動起來也像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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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就是我的女兒嗎?

她欺騙自己。

她騙過了自己。

不過,這樣的身體是無法再生長下去的。她立刻將王位傳給這“死而複生”的孩子,而自己與國師在旁側輔佐。她所知道的、她能記住的、她所學過的,一切都是有限的。但沒關係,她活在世上的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看見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繼承王位,將這小小的歌沉國治理得井井有條。雖與她最初的設想有些出入,但在有生之年,這幅場景終究是實現了。

雖然毫無意義。

她騙不了幾年,而沒有成長的女兒終於有一天會引起人們的懷疑。儘管國師有辦法,讓人們暫時忽略這個問題,可自己終歸是會死的。說不上老死,也總會病死,國師對她的醫治說到底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因為國師說她得的是心病。心病病入膏肓,則無藥可醫。

那之後該如何,她已經放棄去想了。她想了太多,也經曆了太多。

她真的沒有那個力氣了。

那端莊而威嚴的容貌,被柔軟的泡沫徐徐撐起,而憔悴之意已溢於言表。終有一天,那些泡沫都會消逝,這幅偉岸的模樣也將會塌陷下去。

“那又如何呢?我已經度過充實的一生。”她說。

白涯聽罷,許久沒有發出聲音。最後,他隻是淡淡地來了一句:

“我覺得她被國師騙了。”

“我們都知道她被國師騙了——很可能包括她自己。”

“但她已經醒不來了。”

“她不想醒來。夢醒的世界沒有她的女兒。”

陛下死了,在很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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