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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很高。在女性中,和微弓著背的白涯一樣高的,就算得上“人高馬大”這個形容了。她不胖也不瘦,露出的手臂很結實,一看就是揮刀弄槍的那種。她長得好看,但不是那種溫婉綽約,而是那般英姿颯爽的。她身著軟甲,其餘暗紅的布料像是乾涸的血跡。
“這……”兩人一時說不出話。
白涯的眼睛在她身上晃了兩晃,轉而把視線重新挪回月白芷的紗帳。
“是不是有點兒戲?”
“怎麼,你當真瞧不起女人?”月白芷挑釁似的,白涯沒接話,“你可不要小瞧了君姑娘。你不認識她,也該知道她爹。”
兩人腦內浮現了一個名字。
君亂酒。
君大將是個奇人。他縱橫沙場,百戰不殆,穿行於百萬敵軍間安然無恙,所向披靡。他爹娘是市井之徒。早年邊疆不定,他剛懂事那年,他爹就被抓了壯丁,拉去打仗,一去不回。家裡就他一個兒子,他娘帶著他藏進山裡。尤其每次征兵,她都不下山,母子倆就靠存糧和野果扛過那幾天。他那時雖小,但乖,難得鬨一鬨呢,她娘用自家釀的一種溫和的甜酒蘸在他嘴唇上,他舔舔酒,就老實了,也不知怎麼回事。
直到戰火燒到這處無名的村子。她娘把他反鎖在地窖裡,地窖上挪來了一個沉重的大水缸,也不知一介弱女子哪來的力氣。直到外麵安靜了,朝廷剩餘的人馬在廢墟間搜索,聽到大水缸下傳來求救的聲音。
他們打破水缸,救出這個少年,卻沒能找到他母親。一場大火將這裡燒得乾淨,一張能辨彆的麵容也未曾剩下。於是少年當了兵,名字是自己起的。一種與生俱來的戰爭天賦從這個孩子身上迸發而出,夾雜著一種無聲的仇恨。軍隊裡有許多與他同齡的人,和他關係好的人中,最大的不超過二十,他們很少上戰場,去也是人手不足,萬不得已。平日他們也和軍隊一起進行訓練。再怎麼說都是孩子,不少也是抓來的,像他這樣從災難裡活下來的不多。他們玩心都重,常偷懶,然後一起挨罰。隻有他,每日天不亮就到訓練場上。
身邊的熟麵孔越來越少了,他從一次次戰爭中活下來,一次次脫穎而出。在抵禦外敵的漫長的時光裡,他慢慢走上了將軍的位置。每次晉升,都是一身汙血,滿地白骨。他應當是同期最年輕有為的那一個。最有意思的是,他從不讓手下喝酒——因為喝酒誤事,可自己卻常常一壇一壇往下灌。八成是兒時給訓出來的,千杯不倒說的就是君大將這號人物。他在提槍上陣前要是灌幾口酒,比以往更是英姿勃發。
除了個人的英勇善戰,他還有一種高超的指揮才能。這點倒不是老天賞的,而是他從一個放哨的小兵開始,一步步總結出來的。運籌帷幄,決勝千裡,是年滿三十的君亂酒常常聽到的讚譽。他平日與手下打成一片,不分上下,幾乎了解每個人。他極善用人,知道誰的才能適合什麼樣的戰鬥,誰的性格適合怎麼樣的位置。對過去自我與他人戰局的總結分析,對地勢和自然條件的利用,臨場反應,遠近配合,軍隊部署,戰略選擇,沒有他盤算不來的。再加上此人公私分明,人品正直,抽空讀了各種各樣的書,上下平級都稀罕他,讚美他。
他沒有媳婦,一直沒有,他也不能有。他知道,軍隊中有些人有妻兒,會變得軟弱,變得多愁善感。他親手殺過幾個逃兵,臨死前都是哭喊著家中的妻兒老小,祈求原諒。他沒有手軟,但是分出自己一部分津貼送給他們的家人。如果能瞞得住,就說孩子的爹、妻子的丈夫、老人的兒子是戰死的,遇到隨同的高官也就實話寫到信裡。也有的人,有家之後會變得更堅毅,更勇敢,他們知道要用手中的刀槍弓劍來保護身後的國土。這樣的人也不少,他們有時會悲壯地死,有時幸運地活,然後投身到下一場戰鬥中,逐漸走到與他一樣或更高的位置上去,或者消失在某一次征伐裡。
但他有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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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女兒和他很像,是從戰火燒過的廢墟中發現唯一的活物。那年他三十二,聽見一個女孩,在一對焦黑的屍體旁嚎啕大哭。士兵們怎麼也勸不住,他走過來,將手中沉甸甸的長槍遞到她手中,她停下來,拿到手中,深深紮進地裡。可沒一會,又失控地哭了起來。有士兵去取槍,拔了半天才拔出來。
那時候,地裡都滲著血。
隻是這次不是抵禦外族的問題。邊境已經穩定,可內部卻亂了起來,這女孩生活的鄉鎮是諸侯戰爭的犧牲品。君大將知道,近來的戰爭與早年的截然不同。但沒辦法。士兵也好,將軍也好,能做的就是服從指令,服從安排,拿起兵器,斬儘他人眼中被視為敵人的一切生命。除此之外的任何思想,都不該是棋子所應擁有的。
但有些事倒是他能決定的,例如,他收養了那個女孩。
他沒太多錢,也不夠安定。幾件隊裡剩下的破舊衣服,幾口大家勻出來的乾糧,硬生生把這不到十歲的姑娘拉扯大了。那時候他還負責駐守邊疆,隻是偶爾被調回來打仗。邊界安穩多了,管理上也寬鬆很多,養一兩個孤兒就像貓狗一樣,一口飯的事。
他的女兒在他的教導下,學會將仇恨化為力量。那種詭異的戰爭天賦在她的身上鬼魂附身般體現,令人瞠目。她扔在軍中,和將士們相比是有些瘦,體格卻很結實,力大無比。她十五歲時能和二十歲的小夥子一起掰手腕,勝負五五開。重要的是,沒人讓著她。
先皇曾賜予君亂酒一柄陌刀,二十幾斤,比一般的槍矛都要沉,不適合作戰,算個擺設。君亂酒說,等女兒二十歲生辰就把這刀傳給她。那時候,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說她是撿來的野孩子。她本不在意那些不好聽的實話,卻對這把刀心向往之,時常趁無人時鑽進帳內摸摸看看,喜歡得說不出話。
意外發生了。她十八歲那年,君大將深陷苦戰,與他一起的隻剩不到二十餘人,無法突出重圍。她從死裡逃生的傳令兵口中得知此事,手持陌刀帶著百十來號人奔赴戰場。在此之前,她從未真正親身參與一場真正的戰鬥,那些願意隨她來的,都是父親忠實的部下與朋友,還有自己的夥伴。那場戰鬥,真正令他們對這未滿二十的巾幗英雄刮目相看。
眾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將雙手握住刀柄,雙腿緊緊擒住馬身,手臂上纏緊韁繩以防自己墜馬。她側過身,用力揮舞陌刀。她的大紅馬與敵將的黑馬迎麵相奔,長兵令她更具優勢。那柄陌刀直直地從敵馬的脖頸砍了下去,借著慣性,一路劃過,從馬的後腿骨劈出。
刀出來的時候還是白色——他們和他們的馬都太快了。
敵人從馬上翻滾下去,馬的下半身甚至還在奔跑,從他胸腔踩過去,動彈不得。隨行的士兵立馬補了一刀。
君亂酒就這樣看著他的女兒斬馬而來,浴血騰空。
關於她的故事迅速火遍了大江南北。原本持“女人打什麼仗”態度的老頑固們也紛紛為之側目,各地開放了對女人赴征的許可。可惜晚了幾年,早時候保家衛國,倒也有不少女性願意站出來。現在隻剩內鬥,男的女的都不想摻和,隻想好好過日子。
唯一不那麼高興的,大概是她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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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刀提前給你了,但你以後絕不準再上戰場。”
“為什麼?!”她不滿父親的決策,“我可是救了你!我不行嗎?我什麼樣子你沒看到嗎?我到底哪裡還不像個當兵的,哪裡還不如你們?!”
“就是因為我看到了!”他吼了回去。
或許其他人永遠不懂君亂酒到底在想什麼,連他女兒也不懂。隻是自那之後,父女倆的關係一落千丈,兩人之間幾乎不再說話了。
隻是,關於這位女英雄的傳說還在繼續。人人都知道,君亂酒的女兒手持一把禦賜陌刀殺入重圍,將一匹戰馬一分為二的故事。
從此她多了一個名號——斬馬傲顏。
她叫君傲顏。
“她與你一樣,是去尋她爹的。”月白芷說,“你們就一起去吧,做個伴兒也好。”
“沒可能。”白涯脫口而出。
“這有什麼?怎麼,你該不會覺得男女授受不親吧?”白芷嘲笑他,“都是江湖人,哪兒那麼多規矩呢。也許你們聽過一些傳言,父女倆關係有些僵了。我身為女子可是能懂的,女兒長大了,總是容易與古板的父親產生隔閡,但心裡都是愛著的。六道無常不是也順便委托了你,去尋找那些失蹤無常的下落麼?傲顏接了命令,她會幫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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