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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無棄身上那種輕飄飄的感覺還在,但心裡是沉甸甸的。這反差令人覺得不夠真實,有種夢與現實、記憶與當下的撕裂感。究其原因,不僅是沒有答案的失落,還有如月君夢囈般“不經意”的提醒。
“如果柒姑娘是人類的話,返魂香或許是有用的。”
這看似蜻蜓點水般的提醒,帶著一絲陰謀的意味。
返魂香是傳說中的某種熏香,成分誰也不得而知。與還魂丹不同,這是一種能真正令死人複生的寶貝,哪怕是一具爛透了的屍體。但這也僅僅隻是傳言,從來沒有任何人見過,更不知這說法是否空穴來風。
“是真的,的確有這種東西。我當年啊,還琢磨過呢。喏,我給你們抄個方子。”
“有、有這種東西?”山海的第一反應有些警覺,“這不是違背陰陽之理嗎?您怎麼會……何況不是死未三日者才有效嗎?”
“那是當下藥物的極限……”如月君說,“市麵上流通的、買得到的,多半是你說的那種。真正名副其實的返魂香,就算亡人沼的雜兵也能活。骸將軍那樣的,倒是妖氣太重了。我不知道涼月君會不會考慮,不過若從一開始就否定了成功的可能,也算好事。”
施無棄向黛鸞伸出手:“紙筆給我。”
小姑娘一時難為極了。她知道,憑自己師父的認知,是極力反對這種事的。而施無棄顯然得不到答案就不會善罷甘休。她一方麵又想幫他,一方麵又要尊重自己的師父。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山海一眼,手上暫時沒動。
“讓柒姑娘活過來?”山海的語氣果然意料之中,“你不是隻想看看萬鬼誌,隻要知道一個結果就可以了嗎?你打算用返魂香讓她複生,再問個明白?”
“我知道你怎麼想。”施無棄直接動手翻起了黛鸞的箱子,她不好阻攔,“你若不再願意幫我,我不會抱怨;但你若要阻攔我,我也不想與你交鋒。”
他的語氣淡淡的,在他們麵前不再有那種商人似的狡黠,帶著討價還價式的委婉腔調。但這未免太堅決了些。才與他們重逢不久,竟然就到了起衝突的地步。山海還沒說什麼,黛鸞先開了口,聲調有些難受:
“你是不是在地獄道待了太久,對我們都……沒什麼……”
施無棄剛翻出紙,手上僵了一下。他頓了頓,輕輕搖頭。
“不是的。”
如月君再不說話,真不知這漫長的夜如何收場。她對山海說,那的確隻是傳說,直到現在也沒誰真正造出來。方子其實知道的人不少,甚至大同小異,但至今也沒哪個死人睜開了眼睛。所以在不確定這香被做出來的效果時,也不能算什麼死生之術。
一直沉默著的慕琬終於說了句話。她其實一直在聽。
“那位大人一定會……”
“那是用了以後的事。”如月君眨了眨眼,“皋月君不也有很多不合常理的蠱術嗎?”
“我還是……無法認同。”山海止不住地搖頭,“不僅是違背什麼常理,也不是受不受懲罰的問題。假設會失敗,便存在賭它成功的用意。何況她真的活過來,那又該如何呢?她是誰,什麼身份,算是人還是妖怪?她的家人呢?興許是不在世上了。若還有什麼親屬留下後人,於輩分上……”
“夠了。”施無棄將紙筆遞給如月君,“就算她是我仇人,醒來隻對我有糟糕的記憶,或法術有缺陷令她行動依然不便,再或落下什麼病……都無妨。我可以一點點對她說,可以照顧她,不告訴任何人關於她的事。”
凜山海感到一陣頭疼。他看著如月君平平淡淡地在紙上書寫起來,想阻止卻又不合適。黛鸞慕琬都隻是看著,誰也沒敢插話,也不表態。他忍不住拍了手背,對無棄說:
“不僅僅是這些問題……她還會再死嗎?像正常人一樣?生老病死?”
“不知道哦。”如月君替他說,“畢竟沒人成功過呢。”
他當真不知道如月君是何目的了。一路上,她看似在幫他們,實際上他們差點忘了,她生前不僅是個藥師、畫師,還是個殺人的毒師,是殺手。誰能保證她不是借此試她的方子?
有種中了圈套的無助感。可直到現在,她的確還在“幫忙”。
“這麼說吧。”山海的聲調降低了些,“重回軀殼的靈魂是誰的?”
如月君和施無棄都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沒聽懂。他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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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的,還是本人?如果是原先的靈魂,那已經轉世的生者會怎樣?”
這是個關鍵性的問題。他明顯注意到施無棄的表情有微妙的變化。他看向如月君,似乎也很重視這個問題的答案。
“轉世後的靈魂總會有變化……”如月君停筆思索著,“據我的推斷,他會被抽走原本屬於那軀體的部分,多寡視情況而判。輕者失去人性,變得呆滯而無理智,像動物一樣隻具備本能的求生意識;重則無法行動,像植物一樣無法動彈。”
“連這你也不在乎嗎?”不同於質問,山海的語氣帶著迫切的懇求。
如月君的方子抄完了,施無棄接過來,在火光旁審視了一下。她的字跡雋秀清晰,寫得明明白白。就算聽了這話,無棄也沒什麼動搖的態度。
“我看不到與我無關之人的苦痛。”
語調中帶著刻薄,漠然,山海卻不覺得陌生。
因為他從來就沒有了解過這個人。
儘管,這也並非是如今才意識到的事。
施無棄接著說:“天災人禍是再也尋常不過的事。我若有緣與受難者相遇,自會設法補償。我說實在話,在遇到你們之前,他人的生死與我沒有絲毫瓜葛。”
確實是實在話,山海覺得喉頭一更,一時無以反駁。他沉默了一陣,仰起頭,看著漫天繁星。這裡的空氣很乾淨,夜空很通透,閃爍著的細小光芒像是被碾碎的未來。
“……那倘若法術失敗了,不僅是無效那樣簡單呢?很多禁忌的事,都潛藏著各種各樣的風險。魂魄或許並未歸位,讓她失了心智,或是隻將你當做仇人,並不聽信你的話?”
“那就再打一次。”
“你為何總是把問題想的那樣簡——”
“是你把問題想的太複雜了,從來都是。”
這話說不下去了。山海清楚地意識到,施無棄隻會一意孤行。但這不正是他本來就該有都有的樣子嗎?他沒有變,一直沒有。再這麼爭執下去毫無意義,要麼一方妥協,要麼分道揚鑣。很顯然,施無棄不像是妥協的一方,而他們也都在爭辯中回避第二個選擇。
山海放棄了爭吵,他覺得有些疲憊。但同時,他終於看清楚另一樣東西了。
“你太在乎她。”
“我在乎她。”
“從她生前就是。”
“或許吧。我不太記得。”
“但你在乎的真的是她嗎?”
過去的她,還是現在的她?是妖,是人,還是一句冷冰冰的聽話的屍體?
“這我不在乎。”
黛鸞大氣也不敢喘。安靜了好一陣,她小心地撿起地上的萬鬼誌,問如月君:
“我、我能看看嗎?”
“看吧。”
她隨便翻了翻。伴隨著一聲輕歎,她緩緩合上了萬鬼誌,遞還給如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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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吧。”山海說,“你儘管做吧……隻要你覺得這是你真正需要的,隻要你覺得能承擔後果。”
施無棄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態度並不能說服他,或者讓他做出什麼退讓。
“你不怕我弄出問題?”
“怕。所以更要看著你,免得你中途惹了什麼麻煩。但我話說在前頭,若我覺得有違道義的事,我不會幫你做。”他回過頭,對黛鸞和慕琬說,“你們也不行。”
“……”
兩個姑娘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歎了口氣。過了一陣,黛鸞像是想起了什麼,問道:
“既然是人類,為何她不能突破亡人沼的結界?”
“因為玄祟吧?”慕琬隨口接了一句,“柒姑娘的骨頭也是黑的,妖氣入體太深。施無棄不也是這樣嗎?”
施無棄好像已經不在乎這個了。他將方子遞給山海,山海粗略掃了過去。
“龍涎香二錢、佩蘭半錢——藿香、沉香、烏藥……這些倒還好找,有些就難了。還有幾個我不曾見過的,天香玉、鬼草、夜啼珠……”
“啊,天香玉。我記得梁丘姑娘是有一塊的。”
如月君說完,三個人都突然看向她。被提名的人愣住了,原本撐著臉的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她隻覺得不明所以,怔怔地望著如月君。
“你的香囊裡,有小小的一塊天香玉。但我不曾在你身上聞到那氣息了,你弄丟了?”
“啊——”慕琬張開了嘴,皺起眉。其他人也是這副表情,隻有施無棄感到茫然。
“大、大概在、在歿影閣吧……”黛鸞的聲音越來越小。
“哦,這樣嗎?”如月君並不打算過問,“最近的地方,是蒼曳城。回頭穿過一片草原,就是青璃澤。”
“唔,我們走過這條路。”山海揉了揉太陽穴,“這真是巧了……既然順路,就去吧。我們還要問謝花淩的事,還有你的天狗。”
“天狗怎麼了?”施無棄問。
黛鸞拉著他說:“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一堆破事,一晚上都講不完,我一會就給你說。哎,師父,蒼曳城的溫泉池子特彆好泡,你一定要來!”
“你可彆耽誤人家的事。”山海搖搖頭。
“唉呀……倒也不著急。”如月君反倒很感興趣,“手頭的事的確不急著做,我對熱湯也一向很感興趣。去蒼曳城,我可以先隨你們去藥房抓些香藥。其他材料,我再看著辦吧。”
施無棄注意到,慕琬離火實在是太近了。即使已經入春,她還是將自己緊緊抱成一團,印象中她分明沒有這麼怕冷。於是他問了一句。
“你身體不適嗎?”
“啊、啊……還好。”她猛地將視線從手臂挪開。
“天狗的傷確實耽誤不得。”
“是……對,耽誤不得。”
她將自己抱得更緊,左手緊緊攥著右手的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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