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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黛鸞獲救的不知第幾天。
她已經沒有時間概念了,隻是終日呆在陰暗無光的山洞裡,一步也不願意走出去。篝火總是燃燒著,一刻也不能停下,她開始害怕黑暗了。雖然自己總在犯困,卻不願意閉上眼。隻要她因為困倦合上眼睛,就一定會被可怕的噩夢驚醒,即使是入睡時短暫的黑暗也令她心生恐懼。她更不願意下山,不敢從高處往下看。
這令她的那位救命恩人有些難辦。他本打算背著她下山,但她不願意動。他並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境與處境,也不強迫她,依然每天為她帶來柴火和吃的。
他是她童年的老熟人——那位來路不明的鑄刀師。
黛鸞原以為見到他會有很多話要說,例如他的不辭而彆,與為何當初要來到自己府上。還有過去的一些生活瑣事,和一些差點被忘記的承諾。但她沒有,她太累了。而且黛鸞再看見他時,就完全確認了,那雙眼睛是屬於六道無常的眼睛。
他的確是水無君。
水無君不算很高,和凜山海差不多,穿著一身藍灰的短卦,束著腰。隻是他身上負了六把刀劍。背了三把,左腰掛著兩把,右腰一把。它們在出鞘前看上去不過是普通的刀劍,不過數量上看,大概還是很沉的。他束著高高的馬尾,長度及腰,眉上綁著霾藍的額帶,五官端正,此外沒什麼特彆值得留意的地方。
水無君是從睦月君那裡得到消息的。睦月君說這件事時看似平淡,一向寡言少語的水無君突然有些急了。他雖沒多說什麼,卻立刻動身去絹雲山。隻可惜那時候,師徒兩個已經在山上攀行多日了。
黛鸞一個人掛在懸崖邊,沒算等得太久。省去一個人的重量後,那斷了快一半的枯藤真就不再開裂了,或許阿鸞的重量在它承受的極限內。她使不上力氣,又不敢鬆手。雖說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確想要放開手,奮不顧身地落下去,去找她的師父。
但他說了,活下去。
她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去哭。她用手腕在藤上轉了兩圈,把手腕彆住,又將腳努力探進交錯的枯藤間的縫隙,以省一些力氣。她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時間慢慢消磨著她的力氣與意誌。她腦子暈暈乎乎想了很多有的沒的。比如她想,她要是像雪硯宗的謝花淩一樣,能和鳥兒說話,說不定就能獲救了,給彆人傳話也行。隻是這兒太荒涼,大概不可能有其他人在了。或許她隻能一直在這兒吊著,風乾,運氣好的話手腳卡住,掉不下去,變成懸崖上掛著的一具乾屍。但也許在這之前,已經有食肉的鳥或者妖怪把自己吃掉了。
天亮之前,水無君根據地上滑行的痕跡找了過來,救了她。
再然後,就是現在這樣。黛鸞既沒有表現出原本應見到故友的欣喜,也沒有獲救後的如釋重負,有的隻是那種難以言喻的失魂落魄。
現在,他與她在篝火前對坐著。她身上披著水無君的褂子,將自己裹得緊緊的。水無君時而看看火,時而看看她。良久,他歎了口氣。
“你真不回去?”
黛鸞搖了搖頭,不清楚是想說不回去,還是不知道。但終於,她開口問了一個準備多時的問題。
“你當年為什麼走?又為什麼來?因為我……和她很像嗎?”
“和誰?”水無君表現出短暫的困惑,但很快反應過來,“啊,你都知道了嗎?也無妨,我覺得你遲早是要知道的。單說容貌,有些許相似吧,但細看就不一樣了。”
“所以你就是來看看我?”
“嗯,這是其一。”水無君坦然地說,“此外,我在調查雲鐧的事。我不知你記不記得他,他當年被你父親邀入府上,後來被請進了皇宮。那時候已經有人聯係他,要做一個黃泉鈴的仿品。他已經著手研究了,那位大人本想放任的,但是……憑他的手藝,不管似乎是不行了。他被召入宮之後,我便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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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些事。我的平安鎖是他打的。”
說著,她取出了平安扣。它雖然沒丟,但有些變形了,上麵再度布滿了漆黑。黛鸞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它真的擋了什麼災,畢竟以往它氧化得很慢,不到一年不至於這樣。
水無君接過來,捏著它在火旁看了看。他伸出另一隻手,懸浮在上麵,隔著空氣抹了過去。黑色的部分就像墨被浸泡在水中,突然完全消散了。刻著神鳥的平安鎖又嶄新如故,黛鸞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取回了它。
“聽說他後來死了。因為太累,死在了工作台前。”
“不。他是被我殺的。”
“……”
黛鸞再度睜大了眼。先前是驚歎,此刻是驚訝。水無君的語氣平淡極了,就好像取一條人命是多麼無關緊要的事一樣。但她很快便釋然了,畢竟他們就是乾這個的。何況如唐赫、咲麵郎,六道無常中的朽月君……令人驚異的事聽多了,便也麻木了。
“你的眼睛有血絲。”他說,“你心跳也太快了,應該休息。”
“我沒法休息。”
“隻要閉上眼睛。”
“我不能。”她抱起雙腿,“我眨眼都不想眨。”
“也許你可以對著篝火睡。”
“那怎麼能睡得著呢。”
——我怎麼能睡得著呢。
水無君聽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但大概知道她在難過什麼,隻是自己也彆無他法。
“如果我帶你去找你師父,你或許會好些。”
他沒有想到,黛鸞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聲音抬高許多,同時也有些沙啞。
“你以為我沒想過嗎!但是我,但、但是……但我怎麼能找呢!”
從那種高度下去,沒有人能夠生還。她沒親眼見過誰墜崖的模樣,但想想在無樂城郊外那一次,慕琬從那已足夠驚人的高度摔下去,身子骨半天都沒緩過來。
水無君解釋著:“這座山崖下,有些地方有水。他如果墜到深度恰好的河裡,還有一線生機。但如果水太深了,容易被衝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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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閉嘴!”黛鸞生氣地嚷著。
水無君的性格,她小時候就領教過了。不過那時候她沒長大,還有點小孩的死心眼,水無君也是,倆人死一塊兒去了,沒覺得不對。而到了現在,在黛鸞眼中這個男人已經不止不解風情那樣簡單就能概括。有時,他令她覺得他很無情——真正意義上的,沒有感情。
黛鸞深吸一口氣,語氣放緩了些:“以前在家,有人送給我小雞兒。後來小雞大概以為自己會飛,從三樓的窗台上跳下去了。它翅膀太嫩,飛不起來。下麵是一棵樹,冬天,樹枝光禿禿的……然後可想而知,它沒有落到地上,也沒有活下來。”
水無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本想直白地問,那小雞是被開膛破肚了嗎?但看她臉色即使在火光的映襯下也蒼白的要命,他便閉上了嘴,以防讓她更受刺激。
“或者……你會那種占卜方位的法術嗎?我看我師父、極月君,還有其他陰陽師都會。你是六道無常,應該也能懂一些吧?隻要有他的東西就行……”
說著,黛鸞突然來了精神,轉過身開始翻找藥箱子。藥箱很結實,即使被那樣刮擦,也隻是掉了些漆,磕壞一個角罷了。褂子從她身上滑落下來,但她全然不覺,也沒感到冷,隻是繼續翻箱倒櫃。水無君本不想打擊她,但也學不會委婉,便直說了。
“我不會。我是鑄劍師,不是陰陽師,占不出來的。或者,我自己一個人去看看,回來告訴你。如果他還活著,就帶他回……”
“你要留我一個人!”黛鸞猛地轉過身尖叫著,“又是我一個人!幾個時辰,還是一個晚上,或者更久?我已經等很久了!我真後悔,我就不該冒險過來的。太蠢了,我真是蠢透了,他明明已經說過不想再賭了,我怎麼就聽不明白?”
“……也許你聽明白了,隻是倔強了些。”水無君說,“紅玄青女也是,認定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不要提她,我根本不是她!”
“……抱歉。”
雖然並不理解為何她這樣激動,這樣難過,但水無君還是老實地閉上了嘴。至少,他不希望她繼續難過下去。
黛鸞不找了。她把那些小盒子都推回去,沉著臉。但她愣了一下,隨即很快拉出一個小抽屜,從裡麵掏出一個盒子。
那是山海放進去的東西,是他母親的遺物。
水無君看到了,說:“那是鶯月君的東西。”
黛鸞沒點頭,也沒反對。她知道,他這裡說的鶯月君是山海的母親。她打開盒子,淡淡的花香依然殘留著,怎麼也不會散去。
木梳很精致,木齒之間的距離剛剛好,不疏也不密。梳子兩端各刻著幾朵桃花和櫻花,層次分明,栩栩如生。如果把它們染上顏色,加上淡淡的香,估計就讓人分不清真偽了。梳子的主人應當是喜歡用的,這件禮物能留下來,必是送到心坎上的。
“她曾經住在你們所說的世外桃源裡。”水無君說,“不過,那裡還有許多彆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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