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山海和黛鸞在這座山峰裡走了五天。
回歸野性的日子不那麼好過。他們逃得匆忙,沒有任何準備,隻能以身上有限的東西努力生活。那方溫暖的海中漩渦將他們傳到了山腰以下的洞穴。洞穴很潮,也很溫暖,生長著很多發著光的植物,讓山海在某一刻覺得回到了玄祟鎮的溶洞,很遺憾他知道不是。兩人出去之後溫度突然低了許多,他們不禁同時打了個寒戰。而看樣子雲層出現在半山腰上,他們雖然不在山根,卻依然很遠。
之後的幾天裡,他們就靠隻添過一次衣的冬裝,一路向上攀登。吃的東西就靠挖野菜,或設陷阱捕些小動物。山海有時會驚訝於黛鸞所熟練的這些把戲,比起深閨中長大的千金小姐,她更像個上山下地的野丫頭,這是好事。而陰陽術令生火引水變得簡單,頭兩天,日子還算好過。
黛鸞手裡有一把生鏽的短匕,她說是唐懷瀾隨手給她的。山海怕她拿著危險,就彆在自己身上,一路上割些必要的東西,甚是方便。她估計也沒有想到這一無意的舉動,會讓這師徒倆省些麻煩。對於她和唐傾瀾,他們既說不上喜歡,也不能算是討厭。那兩人在他們眼裡同無數江湖過客一樣,所為一切皆為謀生,無可厚非。
至於唐赫,山海也不好評價。他總覺得他的所作所為都帶著目的性,而且它們不是獨立存在的。在這一切細節之後,仿佛暗中潛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龐然大物。但這隻是一種感覺而已,說明不了什麼。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與他有更多接觸了,他的友人們最好也不。
往後的日子就開始困難。他們走得越高,空氣越冷,有限的衣物難以抵擋高山的寒氣。這種寒不是簡單的冷,它穿過衣服,滲透皮膚,捂得再嚴實也無法阻攔。水和植物也少了,為數不多的動物更是機敏,他們饑一頓飽一頓。
可抬起頭,距離那漫漫雲海,還有很遠的距離要走。
黛鸞可能受了風寒,總止不住地咳嗽,或許因為空氣稀薄。山海還好,她的心跳卻變得很快,呼吸都加重了。她時不時犯困,又不敢睡。山海摸上她的額頭時就覺得有些發燙。可黛鸞稍微緩過來些,低燒就退了。這反反複複也不是辦法,可她卻隻字不提放棄的事。
她肯定很難受,山海想,不論身體還是心。
雲外鏡,就算單是聽到它的名字,都覺得是九霄之外的神器法寶,豈是凡人能輕易得到的東西。凜山海並不是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力不足了,隻是這次,他感到格外無力。
第六天的時候,他不得不背著黛鸞走路了。
他常年在空氣稀薄的凜霄觀生活,粗活累活也都乾過,背一個十幾歲的丫頭不是難事,隻是沒想到那藥箱子也沉甸甸的。不過就算加起來也不算太重,對他而言,更加沉重的東西壓在心口上,讓他有種與阿鸞類似的、呼吸困難的感受。
雲層近在眼前了。身邊已經出現了稀薄的霧,十分朦朧,也十分清涼。手撈過去,能感覺到涼意但並不至於被凍僵。路上開始出現不少積雪,他時常覺得腳下很冷。可就算凍僵了,他也不說一句話,隻是咬著牙繼續走。
他回憶起小時候,被極月君救過的那次。那裡的雪更多,更厚,讓他一腳踩空。這一次雖然積雪沒那麼厚重,極月君卻不一定會出現。
山海好像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
黛鸞感覺好點的時候就鬨,在他背上晃來晃去,讓他背不住,然後自己下地走。但通常走不了多久又得歇著,讓師父再背起來。中午時分,天空飄了些零碎的雪。黛鸞趴在他背上伸出手,接了一點雪花,歎了口氣。
“我們回去吧。”
山海知道,她不是說放棄的意思。這幾天來她從沒表現出半點不情願,反而比顧慮頗多的他還要積極。所以她現在說這些話,一來是不願意再麻煩山海,二來是得調整對策了。
“好。現在嗎?若要回去,我可就轉身了。”
“……我想想。”
第(1/3)頁
第(2/3)頁
山海停下腳步,仰起臉,感受到雪花落在臉上的冰冷,和阿鸞呼吸的熱氣。下雪不是最冷的,融雪才是。等這陣小雪停下來,不是下午便是明早,都會冷得令人無法支撐下去——至少靠他們現有的東西是不足以禦寒的,食物也並不充沛。
沉默了一會,黛鸞還是沒想好。山海知道她的性子,倒也沒直接勸,而是說:
“我們此行匆忙,準備不足,冒冒失失就往上闖,有些欠考慮了。留得青山在,下山找些村落,或是暖和些的地方重振旗鼓會更好些。順便,也能打聽些雲外鏡的事。”
“這座主峰,不是在絹雲山脈的中央嗎?這裡……真的會有村子,會有人來?山海,你知道的,我們走到現在可是半點有人活動的影子都沒見過。”
他們都不再說話了。雪勢不減,甚至還下大了些。這令阿鸞打了個噴嚏。
“再看一看就下山吧。我們快到雲間了。”
她妥協了些。畢竟她也不傻,不會真的拖著一副脆弱的身子,給師父拖後腿。她開始很著急,想快點找到雲外鏡。現在,對她,對他們而言,雲外鏡早已與失落的萬鬼誌無關,而成為施無棄和慕琬安危的象征了。
山海是讚成的。黛鸞又從他背上跳下來,自己走路了。她比剛才有活力了些,或許是因為知道了下一步的期限,有了些許盼頭。雪不再變大,隻是持續飄灑著。他們又走了一陣,直到當真置身於茫茫雲海之中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逢魔時,四下安靜的可怕,雪也停了。雲霧纏住了他們的眼睛,兩人緊攥彼此的手。太陽落山了,從側麵將這一帶雲霧染成金黃色,如置身麥田,給人溫暖與豐收的錯覺。
至少短暫的喜悅是真實的。
地麵上的雪也泛著晶瑩的、星星點點的光,像是把細小的碎鑽灑在裡麵,用雪掩上。師徒倆深知,在此地尋找雲外鏡與大海撈針、鐵樹開花無異。這幾天的疲憊令他們徹底從慌亂中清醒過來,心態也被磨礪了許多。
“走吧。”山海說著,蹲下了身,讓她上來。
黛鸞沒有力氣去鬨脾氣了,乖乖趴上來。她真的很累,但也釋然了。雖說整片雲海還有很久的路要走,但勇攀高峰從不是為了征服,僅是證明自己來過。
再來便是。
天色暗淡了,太陽很快落下去。在最後的光彩中,山海決定加緊多走幾步,找一處相對安全的地方休息。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話不假。首先身子骨就已經累了,其次下山的路走起來比上山要陡峭,落腳更要注意。最後一點,來時的路覆蓋了新一層的積雪,讓他無法分辨出原本走過的路,隻能憑感覺回去。
天色更深,遠處傳來奇怪的鳥叫聲。它們或許是歸巢了,也可能正要趁著夜色捕獵。但這都不重要,他隻想趕緊找到一處藏身之所,好休整精神,確保二人平安離開。
周遭完全黑下來,他胳膊上掛著行囊,另一手扶著黛鸞,沒法施術生火。他也不敢放慢速度,在黑夜裡瞪大眼睛,靠雪的反光努力前進。摸著石頭過河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他本是不想賭的,但他們折返得太晚,一刻也不能耽誤了。
心裡越急,腳下的節奏越亂。他突然踏上一塊凍實的雪冰,腳下一滑,整個人側身摔倒了。黛鸞從他背上跌下來,順著陡峭的地勢滑下去。一時間,她驚惶地大叫起來,努力掙紮著想讓自己停下。可這就像是陷入流沙一般,越是亂動,滑落越快。山海本想站起來去攔她的,可剛才好像把腳扭傷了,完全使不上力,幾乎連滾帶爬地同她一起向下。
然後,是一截斷崖。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或說順理成章,但絕不是理所當然。山海另一隻腳使了勁,靠輕功躍到比阿鸞更遠的地方,也離斷崖更近。他一手攥住一截地上的枯藤,另一手將徒弟一把拽住。兩人依然在下滑,隻是山海距危險更近一步。
第(2/3)頁
第(3/3)頁
他們跌落了山崖,手中緊緊攥著枯藤。藤還算結實,但不夠長,很快停住了。慣性令他顫了一下,在斷崖鋒利的邊緣上,枯藤發出脆響。
山海用力將黛鸞甩上去,但使不上勁,阿鸞隻攥住了他上麵一段,距離上方還有距離。這麼一拽,藤蔓又響了一聲。
“能爬上去嗎?!”他在下方喊,有簌簌的雪與碎石砸在他臉上。
“不、不太行!”
黛鸞的聲音有點哭腔。他幾乎沒聽她哭過的,現在有點急了。
天太黑了,他們什麼都看不清。黛鸞手腳並用,死命扒住這根救命稻草。以往她有勇氣有活力的時候說不定能爬上去,可現在處境太糟了,動也不敢亂動。山海看了一眼麵前,這斷崖好死不死是向內凹的,他根本無法蹬上崖壁,否則忍痛還能跳上去拉她。
“怎麼辦……”病弱的黛鸞連抓著繩子都是問題,她發出求助,“山海,山海你一定有辦法。怎麼辦,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山海看了看前方那無法觸及的崖壁,這時候,上麵如刀般的懸崖邊緣又將枯藤割深了。他們兩人的重量,無法撐得更久。
他昂起頭,看了一眼愛莫能助的圓月;低了頭,腳下是月光無法觸及的萬丈深淵。
“……嗯,我有辦法。”
說著,山海抽出了腰間的匕首。
黛鸞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麼,一低頭便看到月光下格外晃眼的短刀,連鏽跡都清晰可見。她慌了,又不敢掙紮,隻是聲嘶力竭地喊出聲來。
“乾什麼!你乾什麼?你住手!我們有辦法的,肯定有彆的辦法,山海,聽我說……”
山海沒有看她,而是認真地鋸著乾枯的藤蔓,自顧自地說:
“阿鸞,你也聽我說——你要活下去。”
“彆,你把刀扔了,我沒跟你開玩笑!住手,山……”
——師父啊。
清晰又清脆的斷裂聲後,穀間隻剩下黛鸞撕心裂肺的回響,層層堆疊。
那應當是她第一次對他喊師父。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