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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四回:靜不露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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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生前是個天才。

他生來體內有著十分豐沛的靈力,加之他天資聰慧,悟性好,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孩童,能力已經遠遠超過許多成年陰陽師了。

他在那一帶十分有名氣。雖然孩子頑劣的本性還在,但家裡教得還算不錯,他對那些窮苦之人有著難得的同情。每當他們遇到困難,隻要向他求助,他就一定會想辦法解決。或者哪家受到貴族的壓迫,他也要上門去說理。因為小男孩出身陰陽師世家,在外有幾分顏麵,加之全家上下都對他十分寵愛,並不怕他在外麵“惹是生非”。儘管他平日裡恃才傲物,對大人們也喝來呼去,指手畫腳,但大家都忍著不去說。

禍根就是這樣一點點埋下的。

再怎麼說也隻是個小鬼,平日裡那些官兵貴族趾高氣昂慣了,還能受你小子的氣?可他全家都是遠近有名的陰陽師,就算想挑一個殺雞儆猴,也實在不敢輕舉妄動。萬一真惹出什麼亂子,他家在朝廷的人也是一定要來算賬的。捏來捏去,軟柿子就剩下他一個。任憑你天才又如何?不過是個半大的兔崽子,想收拾你還不簡單?

於是,一個精密惡毒的詭計悄無聲息地展開了。平日裡小男孩觸犯的小人太多,可小人們恰恰都是名門望族的“大人”。在驚蟄祭祀之前,貴族們聯合起來,買通了作法的神官神婆,提出了一個早已廢除多年的規矩——血祭。

這不過是二十幾年前的事罷了,就算在那時候,若說殺人祭天,除了過於閉塞的地方,不會有誰站出來支持。即使是城裡的老人,也絕不會站出來讚同的。但小男孩當真是運氣不好,那地方已經連續三年都沒有好收成,朝廷一直往這裡拉救濟糧。第一年是天降暴雨,河堤垮了,發了洪災把還未收好的糧田都衝了去;第二年有妖怪作惡,一夜間把城裡的糧倉全燒得差不多了;第三年大風,把長勢正好的良田都卷得滿目狼藉。這次是著實難斷,此地遠離海岸,鮮少有狂風在平地上出現,但若說是妖怪作祟,暫時沒找出證據來。

妖怪做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小男孩除了人,妖怪自然也是得罪了不少。這麼一番“裡應外合”下來,再讓神婆忽悠幾句,十個裡麵總有五個信的。祭祀前,他們將小男孩從府上“請來”,他們自然滿口答應,算也沒算上一卦。直到當天他穿好了量身裁製的祭典禮服,站在祭壇邊與那些大人物和台下的百姓們一起聽著天書似的卦論,他才察覺出些許異樣來。再怎麼流年不利,也輪不到重翻那早被淘汰的破爛習俗。他正盤算著,不知誰家孩子要當場送命,他可得想辦法救救他們。

千算萬算,算不到他自己頭上。

當那老眼昏花連口吃都不利索的老太指向自己時,他簡直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一群插著奇異裝飾的蒙麵的劊子,手張牙舞爪揮著明晃晃的刀過來時,他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在看看身邊這群狗官,一個個都滿意地點點頭,再遲鈍也該弄明白了。

“放屁!百年前的老規矩翻出來跟我在這兒說道,你們好大膽子!我看誰敢碰小爺一根頭發!都給我滾開!”

“臭小子,這可不是你說了算!”一個官老爺捋了捋胡子。

“放開我!我爹娘呢?我要見我爹娘!你們要是敢得罪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他瘋了似的掙紮著。可那群人看笑話似的指指點點。其中一個又說:

“你沒看你家一個也沒來麼?你們一個個都忙得很,每年都隻派個人來打發我們。好不容易把小少爺請出來,哪兒是你說走就走的?”

小男孩掙脫了扭著他胳膊的人,跑到祭台邊上衝著下麵看熱鬨的百姓喊著:

“各位父老鄉親,平日我幫了你們不少,可彆在這個時候一個兩個裝起死來!”

老百姓們麵麵廝覷,的確是覺得不妥,卻又說不上來。有個背著柴火地衝上麵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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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規矩,的確是廢了的。而且為何這麼巧,上天就指著要殺他呢”

話還沒說完,他身邊抱著孩子的婦人就焦慮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閉上嘴。

“我呸!”台上一個陰陽怪氣的人提了提褲腰,“神婆說是誰那就是誰!有種你讓這小子現場給你們算上一算,究竟拿誰家孩子祭天才能平了神怒!”

人群突然就安靜下來了。他們的眼睛無不死死地盯著小男孩,如刀一樣鋒利。他突然就說不出話,空張開手想比劃什麼。每個人對他的每個動作都提心吊膽,生怕他一句話,自家的孩子就這麼送了命。

那些眼神沒有了平日的崇敬與祈求,有的隻是躲閃,與敬而遠之的膽怯。

你若讓他隨便指一個出來,或許那群人也是當真敢殺的。可這時候,小男孩已經明白,一切都太晚了。他死了,比他活著,更能讓這上麵和下麵的人滿意。

“好好好得很,可以”

他的眼神空曠起來,嘴裡嚷著不成句的字詞。人們都覺得,他怕是氣瘋了。

可還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手起刀落,血沫橫飛。台上的像是一群饑腸轆轆的獵狗,些許腥氣便能勾引起一場狂歡與盛宴。對靈力的渴望令他們不顧形象地衝上去,撕咬起那些破碎的肢體。台下的羔羊們呆滯地望著一切——他們的頭羊,他們的牧羊犬,在刀與牙的鋒利間化作肉眼不可查覺的碎屑,他們也隻是看著,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頭羊和狗是能再找的,自己命沒了可不行。

“媽媽,他們在乾什麼?”一個小女孩晃著母親的手臂。

“他們在吃肉。”

“什麼肉?我也想吃。”

“可不敢!那都是官老爺的東西。”

鬣狗散儘了,祭壇中央除了一灘血跡,連白骨也不曾留下。就仿佛先前在那裡被碎屍萬段的孩子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每個人舔去嘴角的血漬,滿臉滿身卻都是洗不掉的紅色。他們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又變回了人,露出饕餮後的滿足笑意。

“就在那一刻,天空也變成血紅,一道漆黑的光柱從祭壇中央直衝雲霄。整片雲都如被血墨浸泡,露出可怖斑駁的顏色來。轉眼間,雲層便落下了陣陣黑色的雨滴。人們摸上臉,黑色黏稠的水抹開後卻是一片鮮紅。隨後,人群開始尖叫,開始逃竄,因為他們發現那些東西如食人的螞蟻般在皮膚上擴散,侵蝕,鑽心刺骨。遮棚下的貴族們不知發生了何事,隻是聞到一股肉燒焦的味道。但很快,他們一個個肚子都漲大了,越漲越高,像吃了觀音土的窮人似的,直到一個個都炸開了,腸子肚子滿地都是。”

極月君繪聲繪色地講著,幾個聽眾都皺著眉。尤其是不知何時跑來的段嶽生,眉頭簡直皺成了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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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後來呢?”一樣不知何時出現的阿鸞扒在桌邊小聲地問。連那黑白的小家夥都害怕了似的,蜷在她後頸上不敢動。

“然後,那小男孩的魂魄在每個人的眼前蹦跳著,尖叫著,晃著他們的肩膀,不斷地大喊著:‘你為何要害我!你為何不幫我!你們都該死,你們每個人都該死!’生前富裕充足的靈力令他冤死後的瞬間,化作可怖的惡靈,駭人的厲鬼,找他們一個個索命。整個城的人都融化在這片血雨裡消失了。可他還不滿足——他覺得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隻要是個人,他本性都是惡,都是冷漠,他要所有人都死就這樣,鄰近的城鎮也被他一個一個地殺掉了,死狀無不悲慘扭曲。直到他要殺第一千個人時,無數黑漆漆的鐵鏈拔地而起,牢牢地捆住了他。”

這便是鶯月君的事了。

除了段嶽生,他們都聽出來,卻一個字都不敢說。

“這麼看他其實挺可憐的。”他說。

“哦?你這樣想”極月君微微側臉,“過去和今後要被他殺死的那些人,不可憐了?”

“我相信好人還是有的不過他這樣,也是有原因的嘛。”段嶽生撓了撓頭。

“即使你這麼說,也不能改變什麼。那位大人——奈落至底之主,用鎖鏈陣法困住他,隻有聲音從大地裡傳來,問他知道錯了麼?他隻是尖叫,隻是發瘋,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說。就這樣膠著了七天七夜,他冷靜下來,然後堅定地回答——‘我何錯之有?’”

人該死,人骨子裡就是臟的,人都該死。

這樣的念頭,已經深深烙進了他的靈魂。

“原本那位大人,是希望他在人間走走,曆練幾年,好好看看那些切實存在的真善美。隻是二十幾年來,他一天都沒有悔過,還想方設法要脫離縛妖索的控製。不論他逃到天涯海角,那個聲音總是揮之不去——‘你知道錯了麼?’”

——這天下蒼生無一不惡,哪個不該死?

——你還不知道錯。

於是鎖鏈收得更緊一些,讓他痛得滿地打滾,喊得聲嘶力竭。

他慢慢學會了妥協,裝作認命的樣子。可他不曾醒悟,就不會真正擺脫枷鎖。直到有一天,他終於又做了一件錯事。

“——他不會醒悟了。”

那位大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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