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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老伯口中,隻消半個晚上,山海就弄清了這裡所發生的異事。
事情最初發生在浣沙城舉辦禾神祭時,到了詢問禾神收成的環節,神婆照例占了卦。不曾想,禾神沒有像往年那樣回答人們今年收成如何,而是毫無響應。當時的人們遷怒於神婆,怪她心不誠,禾神不願顯靈。可那之後又換了幾個人,誰也問不出什麼,答案不是豐收也不是欠收,而是根本沒有回答,就好像禾神失蹤了一般。
也就是從那天起,河堤田邊路中央,慢慢多出了許多形態奇異樣貌醜陋的妖怪。它們看似羸弱不堪,平時十分呆滯,可當附近有絲毫食物的氣息飄來,他們就窮凶極惡地一擁而上,將糧米搶食一空。就算是把東西吃進肚子,卻也十分痛苦,就像吞了刀或食了火,鬼哭狼嚎。可即便是這樣,它們的肚子似乎永遠也填不飽,每家的糧食但凡到了能收獲的時候,不論收成如何,這群餓鬼都同蝗蟲過境一般將黍稻都蠶食殆儘。
凜山海所明白的正是這點。既然餓鬼不是生人所變,再加上禾神毫無回應之事,他隻能得出一個結論:不屬於人間的鬼神湧入了這座城池。
而禾神,不知是被和人藏起來了。
餓鬼個頭矮小,行動遲緩,湧到內城需要很長時間。但,若是某處的裂隙仍然不能被封印,遲早有一天,整座浣沙城都要被餓鬼們一掃而空。
但那些官老爺不在乎。
想到這兒,阿鸞就有些惱怒。
這隻是其一。伯伯說的另一件事,是他們所不曾聽過的。
村口有個四十來歲的婦人,不知姓名,隻知她搬過來時就是個寡婦,大家也都喊她寡婦。寡婦有個兒子,叫栓子,雖然有些調皮搗蛋,但也算健康。有天栓子和幾個夥伴到田間去打鬼——也就是用石頭木棒,去追打那些搶人糧吃的餓鬼。按理說,餓鬼的攻擊性並不很大,何況小孩們人多勢眾,逮著一個落單地追也不會有什麼岔子。
壞就壞在,他們撞見了彆的東西。
“彆的東西?”阿鸞問。
“這事兒啊,也不是頭一回聽說。可誰知道,壞事淨讓栓子趕上了。那群孩子裡,就屬他眼睛最尖。這些是後來二丫講給大人們聽的——說是栓子瞧見田裡有個白色的影子。他就一直盯著那兒看,大家夥兒也跟著瞧。過不了一會,孩子們不想看了,喊栓子走,他卻不動。再一拍他,忽然就犯了羊癲瘋。孩子們嚇壞了,都跑回去喊大人來。大人來了也害怕,田裡雖不見了那白影,栓子的樣子卻駭人的很。他渾身控製不住地扭著,扭成了人完全做不到的形狀,大眼瞧上去,都認不出那是個活生生的人來。最後,是好幾個壯漢把他按住,綁回家的。神婆說,這孩子定是瞧見不乾淨的東西,給中邪了。現在,這兒也沒什麼身強力壯的人,他們都出去找活乾了。隻是可憐了寡婦,帶著那麼一個犯怪病的孩子”
“栓子的爹生前可曾犯過癲?”
阿鸞這麼問。她知道,有些病是家裡頭傳下來的,倒也不一定是什麼鬼神附體。
“我們不知道,但栓子媽咬定了沒有,整天哭天喊地的”
“那白影可曾有彆人見過?”
“再問那群孩子,提起這事兒,可能是給栓子嚇住了,臉色都不好看,不應你。但三兩個大人見過,卻也隻說是白色的影兒,在田裡頭亂動,像被狂風刮著的稻草人似的。他們怕是沒有看清楚罷,要是看清了,恐怕也和栓子的下場一樣咯”
阿鸞看向山海,像是在問他,你知道麼?
他也隻是在觀裡修習的時候,聽回來的師兄弟們講起過類似的情景。他們的共同點都是田間白色的鬼影怪異恐怖的姿態與一兩個受咒的孩子。
至於怎麼破那邪咒他們卻不曾說過。如此想來,怕是無解罷。
也有人說過,那是業障鬼。但這並非人世間的業障,而是人輪回轉世,未被洗淨的業障如汙垢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這樣的鬼怪,被留在了那一道。
而這兩碼事,看似毫無關聯,實則有著微小的共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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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中的妖怪,都是從餓鬼道而來。
餓鬼道也單稱鬼道,不僅隻是餓鬼,隻是它們數量眾多,故以此為名。除了餓鬼外,還有諸多凶魔羅刹,若傳言是真,業障鬼怕也是其中之一。
可這鬼道,又是如何與人道接壤的?莫非,在兩界相交處,出現了何種裂隙若對裂隙不管不顧,任由其擴散,恐怕代價不止是這一座浣沙城了。
山海逐漸意識到,極月君所委托與他的事是多麼嚴肅。
也很嚴重。
“那中邪的孩子我們能去看看嗎?”
老伯擺擺手:
“太晚了,明天罷。不過,看樣子您是位修道之人,莫不是想出了什麼對策?”
“對策算不上罷,我也沒什麼信心。若是哪裡有餓鬼,可以先試上一試就好了。”
“餓鬼,有啊?”
不愧是吃了頓飽飯,老伯精神煥發,看上去整個人的氣勢都不大一樣了。他一拍桌子,把險些睡過去的阿鸞嚇了一跳。
“前些日子,陳屠夫的大肉教餓鬼偷了去。他專門設了計,捉住了隻貪食鬼,就關在地窖裡頭。說來也是厲害,不吃不喝幾天過去,竟還沒將那妖怪餓死。”
嗯。餓鬼,著實是餓不死的,天要教它們活著受罪,償還前世的因果孽業。房子很小,阿伯把唯一的桌子推到了牆角,弄來些乾草撒到地上,又鋪了兩層舊鋪蓋。
“還是怕凍著,可屋裡實在沒更多東西鋪下去了”
“大可不必,您願收我們一宿,貧道就已經感恩戴德了。”
“哪兒的話!快睡吧,明天我就帶你們去老陳家隻是不曉得道長還要不要準備什麼東西?”
凜山海幫阿鸞蓋好被子,略加思索,回應道:
“準備些濕木柴便可。如果有香椿木就再好不過了。”
“好咧,明兒早上就能弄來。”
說完,老伯便掀開門簾回屋休息了。不一會,裡屋就傳來陣陣如雷的鼾聲。桌上所剩無幾的燈油很快燃儘,屋裡頭又變得漆黑一片。
山海所盤算的,乃熏煙施食之法。他是聽過,知道操作起來是什麼流程,但尚未真正地實施過。但燒柴念咒一事,操作起來或許並不太難。
老伯的呼嚕震的屋簷嘎吱作響,再加上地麵有些許潮氣,讓他骨頭裡有點發寒。他伸手摸了摸阿鸞的額頭,溫度正常,他稍微放心了些。這丫頭倒也沒落下什麼富貴病,不挑食,不擇床,好伺候很多。
但她終歸剛過及笄之年,在山海眼裡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童。這二十幾年來,他經曆都不算太多,卻也不少,心裡麵總是裝著這樣又那樣的事,實在無法像個孩子一樣輕鬆睡去。夜間稍許的風吹草動,都教人輾轉反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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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長時間,山海終於有了些許倦意。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到夢裡頭找周公去了。
周公沒見著,愚公也沒有。不過,山他倒是瞧見了。
他夢到自己又回到了從前,舞勺之年,自己背著竹篾上山采藥去。
自己當真是去采藥的嗎?他依稀憶起,此行的目的,似乎找的不是藥,而是鳥。
黛巒城的護城神,神鳥玄鸞。
那是他還小,對這類美麗的傳說深信不疑。但現在的山海,距弱冠之年早已過了三年零五載。回過頭再看自己兒時的樣子,實在是滑稽可笑。
他記得,這會他在爬一個陡坡。過會,左前方會有一處石台,自己會掃了雪在上麵歇息片刻。然後,又會往上走。越往前,道路愈發險阻,嶙峋的怪石附著刺骨的冰,摸上去,又涼又滑。很快,這座小山就到頭了。它所毗鄰的另一座山更高一些,但在那之間是深不見底的山穀,唯有很少的一部分山體連在一起。
不能再往前走了,他知道。
但夢裡的孩童根本不聽他的使喚,自顧自地向前踏步。積雪沒過了膝蓋,舉步維艱,但他還是不肯放棄,固執地向前走著。
直到走向那片懸空的雪區。
積雪層層堆疊,雪花一片接著一片,在山崖邊上形成了一塊假路。他一腳踩空,在光滑又冰冷的怪石上磕磕碰碰。他用手用力抓著崖壁,指尖被磨的很痛。接著,他攀上一塊有些鬆動的石頭。
還未來得及喘一口氣,他連人帶著石,直直墜下崖去。
本應痛不欲生的他已經失去了應有的感官,或許是天太冷,四肢百骸都被麻痹了。
睜開眼,隔著層血,他瞧見兩個霧狀的黑影在他身邊盤旋。沒有尋到神鳥,卻發覺了一直在自己身邊的魂魄,說來也是諷刺。
他終於知道為何小小的阿鸞會衝他笑了。
很快,他也要隨他們去了罷。
一張一合的視野,一切變得模糊。困意更加濃鬱,他幾乎能被那兩個影子觸碰到了。
迎麵趕來一人,著一身碧帶白衫,目前還掩著一道黑色的緞子。
“醒醒罷,山海,你不該睡在這時候,也不該睡在這裡。”
他猝然起身。
“極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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