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看不見那人如今的神色,看不見他到底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隻是聽見一句,“好。”
這一路,竟也沒什麼話了。
半道聽那人問了一句,“疼嗎?”
她輕輕點頭,複又搖頭,“不疼。”
捂在頸間的帕子早就被血粘住了,也不知如今的傷口怎樣,但大抵已經凝了血,但沒有傷及筋骨,不過是皮肉傷。
到底是她自作主張出來,沒臉喊疼。
何況,此時疼已不是最要緊的,還有一樁難以啟齒的事。
出來也不知有多久,天一亮就到了食肆,如今過了正午,日光也早已偏斜。
但知道早就過了趙媼說的“兩個時辰”了。
這樣的話,卻也不好說出口。
隻盼著快些回宅子,先把自己清理個乾淨。
心事重重地走,想東想西的,很快也就回去了。
有醫官來為她清理傷口,那早沾滿血的帕子被小心地取下,隨手丟在了一旁。
包紮好了傷口,這便蘭湯沐浴。
趙媼收拾著汙穢的衣袍,連著適才那張帕子也一並收走要送出去棄了。
可那上頭的花樣真是熟悉呐,阿磐心頭一動,“嬤嬤,我看一眼。”
趙媼應著,這便拿來帕子,還嘀咕了一句,“全都是血,有什麼好看。”
就在這蘭湯之內攤開,望著血色漸漸散去,露出了原本的顏色。
凝脂色的帕子,上頭繡著一枚青綠的芭蕉葉。
這是她在南國的田莊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繡得多好啊,針腳細密,透著光影,其上一滴露珠,閃著六七月溫潤的光澤。
一見這葉子,就好似看見了那南國的雨。
阿磐恍然,記得那時她一心等著一人,一人遲遲不來,等得心焦火燎。
而另一人喜歡芭蕉,因了芭蕉寓意“家大業(葉)大”,他聽起來覺得好。
不值錢的小東西,原以為早就丟了棄了,沒想到,竟一直還藏在懷裡。
那了無儘頭的雨啊,真是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把人的身心都下得濕漉漉的。
恍然想起從前的一次話。
那煙雨蒙蒙的南國田莊裡,就在那芭蕉樹下,有人醉了酒,就在醉酒中歎了一句,“阿磐,我後悔了。”
想起來,好似有誰還說了一句,“你永遠不會知道主人到底有多疼你。”
蕭延年是疼過她的,她知道。
可一個人的心就那麼小,哪裡盛得下那麼多人呢?
她的心裡滿滿當當,也隻有謝玄一人罷了。
帕子仍在手中攥著,恍惚聽見趙媼問了一句,“夫人可還要?”
終究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到底是怔然收起帕子,遞給了趙媼。
趙媼抱著那一大堆衣袍要走,“那我可”
阿磐垂下眸子,“嬤嬤不必告訴我。”
隨她如何處置。
將將湯沐完,還不曾裹好衣袍,木紗門外的人已經起身要往外走了,阿磐忙叫他,“夫君要出去?”
那人應了一聲,“趙人的事。”
阿磐的話在喉腔中輾轉著,又急又有些說不出口,“夫君我我”
可那人已經走了。
她一人怔怔地坐在榻上,漲得疼了,不敢臥下。
至此時,已不知過了幾個“兩個時辰”了。
才換好的衣袍又被打濕,還在繼續往外溢著。
趙媼一回來,她便拉住趙媼,“嬤嬤去找一個女醫官。”
趙媼一拍大腿,不肯浪費,“哎呀!等著!我叫敦兒去喊回王父來!”
趙媼是沒有看出謝玄不對勁的,言罷這便邁著小碎步跑出去,趕緊交代司馬敦幾句,這便又折了回來。
還神神秘秘地從櫃子裡取來一件淺粉粉的軟袍子來,“王父一聽見信兒,必定很快回來。快換好了,嬤嬤我精心縫製,王父保準喜歡!”
趙媼是過來人,知道哪樣的裝扮最能亂了男人的心神。
因而她縫製的軟袍僅有輕薄薄的一層,領口卻做的寬大,前襟處繡著半朵夭灼的山桃。若不是不算莊重,當真是妖豔奪目。
趙媼為她更衣時,得意極了,“有什麼是嬤嬤我不懂的,你等著瞧,王父見了這好模樣,迷都要迷死了,還能舍得下榻?”
還要說,“待回了東壁,那也不怕,休管王父娶幾個,納幾個,有嬤嬤我在,必教你把王父收拾得服服帖帖!”
趙媼說得都對,她也都聽。
因而乖乖更衣,也乖乖地等著。
他再不來,這好看的衣袍也一樣要被洇透了。
那人很晚才回,也不知在外頭忙什麼。
回來時候,大抵是累極了,就在外室榻上小憩,並不曾推開木紗門。
趙媼急得團團轉,恨不能這就衝進屋子裡把兩個人摁著頭摁到一起去,可惜外室的門也關著,旁人不許進。
他不來,阿磐便去。
阿磐是第一次主動去爬謝玄的臥榻。
爬上了他的臥榻,又順勢爬到他身旁。
寬大的領口滑下半張肩頭,她輕聲叫著,“夫君”
可那人隻是鳳目半睜,默然瞧她,眸光裡沒有什麼溫度。
她裝作看不見,這便跪坐那人身前,握住那人的手,握住手要伸向自己的胸口,“夫君”
可那人,可那人竟收回手去。
收回手去,似笑非笑。
她不是個善於獻媚取寵的人,也從不曾在謝玄麵前用過美人計,隻這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叫她無地自容了起來。
又急又抱屈,卻又沒有辦法,隻得又一次去拉那人的手,輕聲懇求,“夫君幫幫我”
可那人不肯。
她不知何故。
等了一整日了,又等了大半夜,已經不能再等了。
她急紅了眼圈,索性把袍子剝了下去,“夫君,求你”
若在往日,他早就如猛虎撲食了,可就在這個漏夜,那人不肯碰她。
她心中委屈,一雙素指抓緊了衣袍,她不懂,“為什麼?”
是夜岑寂,岑寂得令人心慌意亂。
好不容易等那人開了口,卻聽那人問,“阿磐,你知道自己愛上他了嗎?”
阿磐怔然,那人神情複雜,一雙鳳目裡斥滿了無數種情緒。
然這無數種情緒之中,有遺憾,有不平,有無奈,有悵惘卻並沒有一絲是慍怒的。
都知道這個“他”說的是誰。
麵前的是會焚城屠國的人,是敢射殺王侯的人,他在做那些驚心動魄的事的時候,無不是鋪謀定計,輕易就能翻攪風雲。
然,對她。
他不會因了“愛”還是“不愛”,不會因了“愛你”還是“愛他”的問題,去斥她,責她,罰她,也不會因此動一下手。
他這樣的人物,大抵是不屑於動手做這樣的事的。
阿磐心頭蕩然一空,“夫君在說什麼?”
她沒有愛過蕭延年。
沒有。
蕭延年是君王,是主人,是先生,是兄長,唯獨不是她愛的人。
不是。
那人笑歎了一聲,“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阿磐怔怔地回不過神來,隻覺得這個暮春分外地涼。
眼淚嘩然淌著,她喃喃說道,“阿磐心裡,隻有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