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崔老夫子臉都黑了,這工於心計的人萬萬也想不到此時竟被反咬一口,拉下了水來。
不由地兩腳跺地,氣得拂袖大罵,“滿口胡沁!快快拖下!”
阿磐躲在那人身後,隻露出半張臉來瞧著。
沈舅母就似被逮住的家禽,渾身撲騰著,沒命地叫喊,“狡兔死!走狗烹啊!姓崔的老頭兒你過河拆橋!”
“衛姝!救我!舅母瞎了眼!舅母被人誆騙!啊放開我好甥女!好甥女救救舅母啊!”
原本的水越攪越渾,至此時也不知沈舅母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了。
初時一口咬定她是假冒,眼下又撕心裂肺地喚她“甥女”,不管崔老先生又當如何脫身,至此時於阿磐而言,反倒突然水落石出,一切都澄明了起來。
——至少到最後,沈舅母也認了假衛姝。
躲在他身後好啊,旁人看不見她的心虛,謝玄也不能察覺她不能抑製的微顫和那跌宕起伏的心跳。
崔老先生氣得渾身發抖,胡須亂顫,竟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
偏生身前的人薄唇輕啟,修長的指節捏著角觴信手輕晃,有一搭沒一搭地於長案處輕叩,狀若無意地問起,“先生,竟有這事?”
是了,信與不信,他心裡定有自己的計較。
他曾說他平生最惡陰謀算計,何況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先生,這樣的算計,乃至背棄,必是犯了他的大忌諱啊。
崔老夫子氣急敗壞,渾身發抖,本就隻吊著一口氣的人言竟兩眼一翻,猝然摔倒,隻叫道,“鳳玄冤冤枉啊”
一旁忙有人上前攙扶,然而崔老先生在地上抽搐了好一會兒,捶胸悲歎,“這婆子的話這婆子的話怎能怎能輕信啊!”
竟然就不省人事,昏死過去了。
周褚人橫眉立目,這便上前問道,“主君,可要拿下細細審問?”
周褚人是崔老夫子的克星,阿磐知道,這回好不容易抓到崔老夫子的小尾巴,如此良機,豈能放過。
關伯昭與周子胥也立時就拉好了架勢,隻等著謝玄一聲令下,就要把涉案人員一並拿下去仔細審問。
阿磐抬眸去看謝玄,那如青鬆般挺直的脊背沒有一絲的輕晃,他的氣息亦是十分均勻。
他抬起那青銅澆鑄般的手,開口時平靜說話,但語氣中有了幾分幾不可察的疏離,“何必因個胡亂攀咬的婆子傷了師生情分,叫她閉嘴。”
沈舅母一張臉白得像個鬼一樣,扯著嗓子大聲叫道,“衛姝!我的好甥女,快救救舅母啊!舅母不想死啊啊!”
擒拿著沈舅母的人掰住她的腦袋,隻作力往一旁彆去,就聽見哢嚓一聲,那張牙舞爪的沈舅母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一雙眼睛大大地睜著,那樹皮一樣的手顫巍巍地朝正座伸著,隻“嘔嘔嘔”地發出了些破破碎碎的聲響,連血都沒有流一滴,很快便被人拖了出去。
衛叔父與趙媼、中庶長三人還都跪於階下,瑟瑟發抖,栗栗危懼。
一頭的冷汗忙不迭地擦,連一句話也不敢說,隻偶爾被那“哢嚓”聲和“嘔嘔”聲驚得渾身一顫,逸出一聲“啊呀”來。
關伯昭問,“主君,這幾人如何處置?”
趙媼忙伏在地上,連連磕頭,“老天爺!老婦指天發誓,在王父麵前,老婦一句假話也不敢有啊!”
中庶長亦道,“小臣所言亦是句句屬實,若有假話,小臣願受天打雷劈,但求王父明鑒啊!”
那人輕笑一聲,攜起阿磐的手起了身,這便打算走了,“賞些盤纏,送回原籍。”
階下三人這才長舒一口氣,一個個癱在一旁,喃喃地磕頭謝恩,“拜謝王父”
“謝王父不殺之恩”
還沒有離開正殿,忽而階下陡得一下,那適才昏死的崔老先生好不容易回過一口氣來,幽幽長歎一聲,“鳳玄啊老夫老夫清白一世”
“孤知道。”
那人步子一頓,長長的赤綬四彩在腿畔翩翩一蕩,他平靜溫和地說話,適才的疏離已經沒有了。
崔老先生為他好,他豈會不知道呢。
崔老先生悵悵然歎氣,“是老夫操之過急了”
那人微微頷首,“先生老了,早日回大梁養老罷。”
崔老先生老淚縱橫,“鳳玄啊!但願有一日,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啊!”
那人回過身望去,四月底的日光透過大殿打進來,那人那半張棱角分明的臉全都沐在光裡,平白為他添了幾分溫和。
他說,“孤明白。”
他還說,“孤不是夏桀。”
阿磐心頭一跳,不是夏桀,可是默認了她是妺喜?
還是說,不是夏桀,便不怕身旁有什麼妺喜?
是不屑,還是不懼?
阿磐不知道,好一會兒也悟不透這話中的深意。
那老者憮然長歎,“鳳玄啊,老夫該走了該走了然放心不下,最後還是要叮囑一句啊”
“先生請講。”
“屠國一事,已使九州震動,萬不可萬不可再造殺孽啊”
是了,雖因邶人與中山勾結刺殺而起,但屠國一事,到底是魏王父抹不去的黑點,百年千年之後,亦要被史書所詬病。
老者兀自歎道,"你放眼望去,這史書所載,哪一個屠城毀祀的人,有什麼好下場啊”
那人點了頭,“先生寬心,孤都記住了。”
手裡一緊,那人握牢了她,抬步往後殿走去。
猶聽見正殿的老者哀哀歎息,“你是王父,再不是小時候的鳳玄了,老夫有心無力了”
他一步步往前走著,他的親衛一步步往前跟著,阿磐的心也一下下跳著。
邶宮甬道被前朝宮人清掃得乾乾淨淨,一行人的鞋履在這青石板發出來沙沙的聲響。
這一夜,湯泉水暖,那人沒個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