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了個哈欠,半睡半醒間,院門被人砰的一聲撞開,將她嚇了一跳,她聽出了那熟悉的腳步聲,便抿了抿唇,繼續打瞌睡。
誰知那人卻一把扯下蓋在她臉上的書卷,隻覺眼前陡然一亮,刺得她不禁的緊閉了下雙眸。
那人揪著她的衣袖,急切而尖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倒是悠閒,快,快隨我說理去。”
落葵甩開他的手,一臉的不耐煩,又將書卷蓋了回去,懶洋洋道:“蘇子,杜衡前幾日送過來的賬目你還沒看完,這是又跑出去闖了甚麼禍。”
蘇子著了急,小心翼翼的拿開書卷,從懷中取出枚玉簪子,陪著十二分的小心和笑臉遞過去:“看看這個。”
落葵在暗影中探出身來,舉著玉簪子,迎著日頭瞧了瞧,撇嘴奚落一笑:“你的大山楂丸呢。”
“啊,甚麼。”蘇子微怔,一時之間有些茫然,摸不著落葵此話的由來。
“你買這東西的時候,人家沒有送你大山楂丸嗎。”落葵冷眸隱隱含笑,奚落道。
“沒有啊。”蘇子愣的更加厲害,完全摸不著頭腦。
“沒有,沒有大山楂丸你怎麼消食,你是得吃的多飽,吃的多撐,才會買這麼個假貨。”落葵直起身子,定睛望住蘇子,一本正經道。
蘇子啞然,頓時覺得自己晌午吃的的確有些多了,都頂在嗓子眼兒裡,上不去也下不來,噎的實在難受,臉色漸漸青白起來。
落葵啞然失笑,摩挲著那玉簪子,陡然想到憑著無雙公子的名頭,買菜都要比旁人貴上幾文錢,更遑論這麼個玉簪子了,她冷了臉色問道:“多少錢買的。”
“五十兩。”蘇子心虛,怯怯的斜了落葵一眼。
落葵猛然直起身,抖落一身粉白花瓣,惡狠狠的剜了蘇子一眼,恨得咬牙切齒,張口罵道:“你花大價錢買這麼個東西時,為甚麼不叫我去看看,五十兩,蘇子,你如今越發會花銀子了。”
蘇子續了盞熱茶遞過去,蘊了十二分的笑意:“珍寶軒的人說這是仙山昆玉所製,是合歡夫人用過的,是她的陪葬品,杜衡前日說,讓我淘換個稀罕物件給他,他想送給丁香那丫頭,我瞧著這個就挺稀罕的了,當時,當時有幾個人在爭這個,我就怕晚了就沒了,這才沒回來問你的意思。”
落葵抬手狠狠點著蘇子的額頭,眸中的怒火燒的他顫了一顫:“蘇子啊蘇子,你看了那麼些書,是不是都當菜碼拌飯吃了,合歡夫人用過的,合歡夫人都在地下埋了上千年了,隻怕是連骨頭都爛成渣了,可你看看這玉,新的像是昨兒個才雕出來的,根本瞧不出半點有人帶過的痕跡,再說了,死人身上的陪葬品,你也敢買來送姑娘戴,你是嫌丁香鬼氣入體來的太慢了些麼。你就不怕丁香有個甚麼好歹,杜衡活剝了你一身皮嗎,蘇子啊蘇子,人家說甚麼你都信,你怎麼不將它當作萬年前的買回來。都說千年前的東西會說話,你乾脆與它聊聊,看咱們下半年的日子怎麼過。”
落葵臉色鐵青,五十兩,足足夠他們用上許久了,雖說她是個郡主,太後又憐惜她是個孤女,每個月的月例銀子都比旁的郡主都多上三成,可也經不住如此糟蹋。
蘇子知道自己又惹了禍,心虛理虧的垂首,聲音細若蚊蠅,在落葵的耳畔嗡嗡直叫:“那,那你說怎麼辦,買都買了,總不能砸了罷。”
“砸,虧你想得出。”落葵嗤了一聲,砸了它,就半吊錢都不值了,這五十兩雪花銀才是真真聽了個響兒,她可不是個忍氣吞聲認栽吃虧之人,凝神片刻,她眸色一亮:“你說是在珍寶軒買的。”
“對,對,對,走,你與我一道找珍寶軒說理去。”蘇子終於想起匆忙回來的緣由,不由分說的拉著她,一路衝進了珍寶軒中,與店家當麵鑼對麵鼓的對質起來。
珍寶軒乃是雲楚國境內最大的古物店,單單是分號便開了數百家之多,更有些開到了異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在古物行當可謂是一家獨大了,自然有些店大欺客,可落葵背景與眼界也決定了,她也並非是普通的客,一番理論下來,珍寶軒雖不情不願的退了銀子,可落葵與蘇子都忘了一件事,水家曾是赫赫有名的金石大家,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曾被奉為從業指南,視為業界經典,雖然現下是家道中落,卻餘威仍在。
水家之人公然上門質疑假貨,就等同於給店家按上了個製假售假的名聲,怎還會有人敢再上門上當受騙,即便有上門的,也多半是看笑話的了。
而珍寶軒也不是尋常的小門小戶,自然不肯就此善罷甘休,將事情越鬨越大,大到難以收場,令原本已敗落至快要謝幕的水家又徹底的火了一回,旋即越來越多人質疑此事的真假,說此事隻是為了落葵能夠開堂收徒,狠狠的撈上一筆。
此事後來越傳越玄,竟還將水家上至祖宗十八代,旁至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皆給挖了出來,將他們的前世今生,從業經曆,乃至娶的哪家小姐為妻,哪個青樓名妓為妾,生了幾個私生子之類的隱秘都一一扒了出來。
更有手眼通天之人,竟還將落葵衛國郡主的身份給扒了出來,從此置身於風口浪尖上,她不由的惴惴不安起來。
從迎春花初綻一直到繁花開至盛極,落葵都躲在家中避風頭,真正做到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憋得虛火旺盛,起了一額頭的小疙瘩和滿嘴的燎泡,隻覺的火辣辣的疼。每每見到蘇子那討好的笑意,便氣不打一處來,她明白蘇子氣惱假貨毀了他的赫赫威名,令他丟人現眼,想要討個公道,可即便那簪子是真貨,送出去也有可能隻是打了水漂,無法幫杜衡抱得美人歸。
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怨店家,店家製假販假固然有錯,可古物這行本就看的是眼力,從來都是願者上鉤,要怪就也得怪他自己學藝不精,可自己偏經不住他的軟磨硬泡,竟還跑上門去替他出氣,被人查了個底兒掉,往後可要如何辦才好。
露了身份這樁事尚未完全平息下來,這處遠離城區的小院迎來了幾個不速之客,打頭的是個清矍的中年男子,長髯在風中微動,彆有一番道骨仙風的脫俗味道,而後頭跟著八個眉清目秀的小廝,一水的白袍,皆是低眉順眼束手而立。
數日前,杜衡前來回稟,說是宮裡聖眷正隆的許貴人與聖眷不衰的許貴妃起了衝突,兩位宮妃原本同出一族,更兼姑侄至親,本該相互扶持互為倚仗,可誰料自打許貴人進了宮得了聖寵,許貴妃便益發的容不下她,言語奚落也便罷了,如今更是借著上位者的身份,對其百般刁難,終於逼得許侯爺另謀出路,保女兒平安。
而今日,此人不請自來,顯然是有所圖謀,落葵抿了口茶,緩緩起身相迎。
中年男子衝著廊下的落葵深施一禮,聲音很穩,像是有回聲在院中盤桓:“老夫許常山見過郡主殿下。”
落葵如常回禮,吩咐丁香看茶看座,淡然而平靜道:“許侯爺客氣了,我水家比不得侯府富貴,侯爺遠道而來,隻怕是要怠慢一二了。”
許常山啜了口茶,朗聲笑道:“郡主客氣了,郡主遲早會重回關內侯府的。”
關內侯府乃是落葵心中的一根刺,刺入肉中,稍一觸碰便鑽心的疼,可拔出來卻又鮮血淋漓,她神情不變,平靜的笑道:“都是舊事,不值一提,不知侯爺此來,所為何事。”
許常山正襟危坐,一臉凝重:“老夫此來,是有事相求。”
“求。”自打知道許家姑侄不和之後,落葵便一直整暇以待,在等著此人登門,聽得此言,她絲毫不覺意外,隻凝眸笑道:“侯爺莫不是登錯了門,我水家似乎與侯府素無往來,況且我水家落魄已久,比不上侯府富貴,不知這個求字,侯爺從何說起。”
許常山撚須一笑:“老夫所求的,於郡主而言,不過是舉手之間。”他起身施了一禮,緩緩道:“老夫所求便是從今日起,郡主府與老夫府上有所往來。”
落葵眸底一派清澈,笑得和軟:“不敢,侯府家大業大,我豈敢有所攀附。”這話雖說的婉轉,姿態也放的極低,可言語中的回絕卻了然。
許常山隻眯眼一笑,衝著身後揮了揮手,隻見八個白袍小廝在院中一字排開,手上皆捧著一般無二的烏木托盤,上頭蓋著鮮豔的紅色綢布。他伸手揭開盤上蓋著的紅布,露出碼的整整齊齊的黃金,在暖陽下光芒流動,刺人眼眸,遂朗聲笑道:“老夫知道郡主信不過任何人,但老夫誠心相交,還望郡主莫要如此決絕。”
落葵冷眸一縮,輕輕笑道:“這顏色,果然好看,不知侯爺是何意思。”
許常山輕輕笑道:“蘇公子在珍寶軒買到了假貨,老夫寢食難安,今日特來致歉。”他將盤子向落葵手邊兒推了推,續道:“這五千兩黃金,一來是賠償蘇公子的損失,二來,”他壓低了聲音:“是酬謝郡主大義援手,搭救老夫那不成器的小兒之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