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高大的城牆之上,甲士們來回的巡視。
時不時有惡鳥在半空之中徘徊,注視著下頭這冰冷的大堡壘。
城門外的八條官道,此刻堵的滿滿當當。
馬車和馱馬堆積成了一團,一眼望不到儘頭,車夫的叫嚷聲,民夫的哀嚎聲,武士的訓斥聲,交織在一起,使得長安四周變得更加喧囂。
馬車上堆滿了糧食,物資。
城門口的官吏們四處跑動,有的在查看過所,有的在記錄錢糧。
遠處的校場內又爆發出了陣陣喊殺聲。
天邊的烏雲又低又沉重。
城內的道路也被完全堵住了,斥候都難以通行,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城內隻剩下了民夫,官吏,以及騎士。
晉國公府內。
宇文護板著臉,肅穆的坐在上位,諸多心腹們站在他的兩側。
有士人手持文書,此刻正在講述著軍隊聚集的情況。
“京城兵戶四萬六千人,已武裝齊全,蜀國公尉遲迥正在操練點將。”
“秦,隴,巴,蜀等地的大軍,諸藩國大軍,都在途中,預計兵力為十五萬八千人。”
“需糧草輜重”
宇文護聽著文士的言語,雙手化作拳頭,一捏一放,心裡並沒有臉上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平靜。
整個大周的國家機器都開始了瘋狂的運轉,共計有二十餘萬人的大軍,再加上突厥那邊的援軍,此番討伐偽齊的多方總兵力能達到三十餘萬人。
說不激動是假的。
可宇文護此刻心裡著實也有些遲疑。
他這次出征,並非是自己想要去打,而是有著太多不能不打的因素。
一來,他需要軍功,才能壓得住國內那麼多的彪悍猛將,彆人隻當他麾下人才濟濟,一群虎狼之將,可沒人知道要製服這麼一群虎狼需要多大的代價。
二來,還有塞外突厥人的因素,前幾次跟突厥人合作去攻打偽齊,成果不能說沒有,隻能說是慘敗。
偏偏他們周人還打回了不少東西,可突厥人卻先後損兵折將。
這讓阿史那燕都格外不滿,他認為周人不出力,不是合格的盟友。
宇文護還得拉住這位盟友,儘管當下大周正在國力上追趕大齊,可沒有突厥人,真的還不好說輸贏。
主要就是偽齊這裡能打的人實在太多了,不隻是段韶斛律光劉桃子那麼幾個人,就是隨便找出一個勳貴來,人品怎麼樣不好說,但是能打敢衝那是實打實的。
突厥人就是再不出力,至少也能起到牽扯的作用
三來,也是劉桃子給的壓力太大,永豐淪陷,宇文護滿臉的不在意,可隻有他的夫人知道他是個什麼情況。
夜裡輾轉反側,怎麼都無法入睡,永豐淪陷之後,大周原先的北部戰線直接崩潰,歸真以北完全失去了組織度,大量的戍堡都不能用了,重要的往突厥貿易通道也閉塞了,需要繞路進行。
宇文護每每想起來,都是恨得咬牙切齒。
文士說的很是認真,等到他說完,緩緩看向宇文護,卻發現宇文護還是方才的模樣,板著臉,一言不發,神遊彆處。
崔猷清了清嗓子,“國公?”
宇文護這才驚醒,他看向了左右眾人,忽長歎了一聲。
“齊人凶狠,此番召集天下大軍,諸位覺得可以出兵嗎?”
眾人當即驚愕,彼此對視,麵麵相覷。
崔猷皺起眉頭,不悅的說道:“國公!大軍已經開始調動,糧草已經囤積,將領們都做好了討伐的準備,那自然就是可以出兵!”
要是在下達命令之前,宇文護這麼詢問,大家還能給他分析分析。
可現在這二十萬大軍都已經做好準備了,你問該不該出兵??
怎麼,你還想遣散了他們不成?
沒事召集大軍和糧草來玩??
咱有這個家底嗎就陪你玩?
宇文護發現自己失言,急忙改正:“我的意思是,該何時出兵討伐呢?”
崔猷認真的說道:“這件事,國公可以詢問國內的將軍們。”
“隨國公剛剛返回長安,您可以向他詢問出兵的事情。”
宇文護哼哼了一聲,沒有給予明確的回答。
眾人再次商談了今年開墾的諸多事務,很快,商談便結束了,眾人各自離開,宇文護叫住了兒子大將軍宇文會。
宇文護幽幽的盯著遠處的離去的眾人,低聲說道:“下次商談大事的時候,勿要再讓崔猷進來了。”
宇文會趕忙說道:“父親,我們能握著權勢,崔公出力極大!況且,他的小女如今作為您的女兒,如此賢明的重臣,豈能冷落?”
“嗬,我對他如此厚待,他卻總是為那些人開口,不讓他清醒清醒,隻怕他是看不清局勢!”
“怎麼,你想違抗?”
宇文會低下頭來,“唯”
“皇帝這裡,情況如何?”
“還有人來拜見嗎?”
“隋國公回來之後,去拜見了一次,可皇帝沒有露麵,隻是讓隨從傳口諭,誇讚了幾句。”
宇文護聽聞,當即大笑了起來。
“陛下對我還是很忠誠的,如此,那就稍微撤些人手,勿要總是盯著,免得再生出什麼不悅來。”
“唯。”
“父親,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韋孝寬派的那個人,還沒有離開,依舊在長安”
宇文護當即皺起眉頭,不悅的看向了他,“你見了他??”
“我見了一麵,問清楚了事情,父親,咱也不能總是避而不見啊”
宇文護直勾勾的盯著兒子,終於還是呼出一口氣,算了,親生的。
“怎麼說的?”
“就如父親所預料的那樣,韋孝寬想要來長安,說是想要商議這次出兵的大事。”
宇文護的眼神沒有半點的波動。
“他總是將自己看的太重。”
“就好像沒了他,天下諸事都不能成功似的。”
“讓他回去告訴韋孝寬,讓他繼續堅守玉璧城,勿要放進一個齊人”
宇文會正想要再說些什麼,卻有下人急匆匆的走進來,“隨國公求見!”
宇文會隻好行禮告彆,走出了內屋,剛來到了前院,便遇到了正往裡走的隨國公楊忠。
“國公!”
宇文會趕忙行禮拜見。
楊忠輕輕回禮,也沒有說話,就從他身邊過去了。
宇文會走出了門口,左右張望,片刻之後,就有幾個人跑著來到了他的麵前,身後的甲士當即將宇文會護住,宇文會揮了揮手,讓他們勿要擔心。
這幾個人,正是韋孝寬所派來的。
他們來到長安已經有段時日了,可彆說是說服宇文護,就是連見到宇文護都成了一種奢望。
“大將軍,如何?”
幾個人站在宇文會的麵前,低著頭,神色疲憊,而眼神裡充滿了期待。
便是跟宇文會搭上線,都幾乎要了他們的半條命。
宇文會看著這些明亮的眼睛,一時間竟有些沉默。
他不知該怎麼去說。父親的行為,有些時候,宇文會也看不明白,也無法理解。
可他沒有辦法。
父與子,君與臣。
宇文會沉吟了片刻,緩緩說道:“國公如今正在商談大事,不妨你們先回去,過段時日,我會再勸諫國公,讓他派人直接與韋將軍聯絡”
聽到宇文會的話,這幾個人那明亮的眼神漸漸熄滅了。
裡屋之中,宇文護滿臉笑意的拉住楊忠的手,噓寒問暖。
“隨國公此番可是立下了大功啊,險些生擒了賊酋,當真是令天下振奮!”
“我早就想親自上門為您慶功了,隻是,當下實在不是開宴席的好時候,想必您也聽說了,梁國公病死在了府內,我得知這個消息,心痛如刀攪!”
宇文護滿臉的悲痛,“梁國公素來勇猛,不遜色於您,堪稱是國內兩大柱石,他就這麼病死在府內,著實惋惜啊。”
楊忠那冷酷的臉色當即就舒緩了許多。
他緩緩低頭,“國公說的是啊。”
“堅近來還好嗎?原先他來拜見陛下,我還見過他幾次,而後就沒見過了,也沒給我寫過書信最近很是忙碌?”
“國公忙於大事,那小兒是怕叨擾國公,耽誤大事,故而不曾寫信。”
“哈哈,無礙,我還是挺喜歡他的。”
兩人就這麼隨意的寒暄了起來,宇文護也不問對方的來意,就將事情往家事上提,動不動就敲打一二。
楊忠最先沉不住氣,“國公,此番出兵之事,您是如何想的呢?”
“揜於,你是怎麼想的?”
宇文護沒有回答,卻是反問。
楊忠認真的說道:“國公,我認為出兵的時機一定要提前。”
“哦?”
“許多人都說,等到秋後,糧食豐足,十月出兵,開春之前結束戰事。”
“可我私以為不妥當。”
“國公或許不知,今年邊塞無白災,邊塞諸地,竟紛紛開始回暖,連陰山都長出了綠草,有溪流從山上奔流到山腳,劉桃子從乾明元年開始開墾,今年這般瑞雪,秋收定然大利!!”
“過去劉桃子隻能防守反擊,那是因為他的糧草有限,不敢召集大軍,隻能以小股騎兵來衝擊。”
“今年秋收,指不定他能有多少糧食補給。”
“另外就是他麾下的漢兵或者說新兵。”
宇文護露出了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你繼續說。”
楊忠認真的說道:“原先劉桃子麾下的都是邊兵,他們分散在各地,都有要駐守的地方,可以防守卻不能出擊,他就操練了新兵來為自己所用,號曰恒朔兵,那些恒朔兵大多都是效仿我們,挑選民夫之中的健壯者有近兩萬人,這些人經過了很長時日的操練,又積累了經驗,有精良的甲胄和武器!這次又從突厥人那裡得到了大量的戰馬。”
“這些人不必參與戍防,是可以外出作戰的野戰軍隊。”
“我聽聞劉桃子如今又在燕幽等地設軍府,號曰幽燕兵,再次操練。”
“隻怕人數不會比上一次要少,那裡的百姓更多。”
“賊將暴顯,這人名聲雖然不大,但是經曆數百戰,作戰的經曆比段韶都要多!”
“這操練新兵的事情,肯定是由他來負責的。”
“國公,若是等到十月,這些所謂的幽燕兵,隻怕是已經操練得當,有了可戰之力。”
“到那個時候,劉桃子麾下不參與駐守能拉出去作戰的軍隊就達到了四萬人!”
“況且此時他們糧草充足,兵強馬壯,這個時候再去討伐他們,我認為及時能戰勝,也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楊忠的嘴很快,他詳細的介紹了對方的情況,隨後說道:“故而,我請國公勿要等到秋收,先前我們囤積的糧食,足夠我們提前出兵了,便是稍微影響今年的秋收,整體也是利大於弊。”
“五月聚集,六月出兵,趁著劉桃子糧食還不曾足夠,幽燕兵還不曾操練成型,趁早奪回永豐,搶占懷朔武川,將他們擠壓到晉陽”
宇文護有些詫異,“我從未聽說過夏日出大軍的道理”
“國公,事情並非都是一成不變的,凡事有得有失,若得大於失,那還有什麼好遲疑的呢?”
宇文護板著臉,嚴肅的說道:“我知道揜於兩次敗給了劉桃子,心裡對他甚是痛恨。”
“誠然,讓這小蒼頭奪了永豐,我心裡也很是痛恨,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
“隻是,作為統帥,大將,豈能因為自己的憤恨而急著出兵呢?”
楊忠一愣。
宇文護繼續說道:“揜於啊,伱因為憤怒而失了神智啊。”
“這偽齊的江山,不隻是有恒朔。”
“這偽齊的將領,也不隻是有劉桃子一個人。”
“劉桃子算得了什麼呢?什麼恒朔兵,什麼幽燕兵,就是讓他練出來,四萬人而已,我將馬鞭對準陰山的方向,舉起武器為我衝鋒的將士便有二十餘萬!”
“區區四萬人,能改變天下大勢嗎?”
“我們與齊人在邊塞鏖戰許久,誰又占了便宜?不過是損兵折將,對大事沒有任何的利益。”
“勿要將眼光局限在邊塞,局限在小小的劉桃子身上,要在意天下大勢,不然,怎麼能算是天下名將呢?”
楊忠此番真的是不知該怎麼去反駁對方了。
他有心直接開罵,可又承擔不起這後果。
你說四萬人如何能改變天下局勢?你現在分給我四萬人試試,你看看能不能改天下大勢。
楊忠深吸了一口氣,低著頭,“國公說的很對,隻是,偽齊當下朝政雖然混亂,朝中卻有高睿高浟,地方悍將許多,想要一戰而定乾坤,隻怕是不容易。”
“不過,偽齊病入膏肓,就是高睿高浟,段韶斛律光等人,也無法醫治。”
“隻是,劉桃子這個人,他不是尋常的將領,也不是尋常的大臣。”
“他在邊塞另開新製,令魏收,祖珽,元修伯,唐邕等人革新科,增設諸吏,重法典,安民生”
宇文護大手一揮,不悅的說道:“對邊塞之事,我亦有耳聞。”
“我聽聞他用殘酷的律法來對付百姓,刑罰峻急,上下震恐,大量的百姓都往周境逃亡,這是商鞅之秦法,是自取滅亡的手段,這算是什麼本事呢?”
楊忠搖著頭,“逃來的那些人,不是賊寇便是豪強。”
“我私以為,這絕非是商鞅之酷法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罪不懲,無善不顯,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這是古代諸葛武侯治蜀時的風範!!”
宇文護有些繃不住了,他的臉色變得格外陰沉,“楊將軍在說什麼?”
楊忠再次說道:“國公,我並非是吹捧敵人,隻是劉桃子並非是尋常的將領,他在邊塞所推行的諸多政策,都是效仿各家之所長,絕對不能輕視!”
“偏偏齊國朝中混亂,二王爭功,外戚做大,這些人無心去對付劉桃子。”
“若是我們放任不管,劉桃子的勢力將會越來越大,現在還隻是邊塞六州有教化,恒朔幽燕兵壯。”
“再過幾年,便是河北之地竟歸其所有,精兵十萬,直逼玉璧!”
宇文護眯著雙眼,“提前出兵,就能解決這樣的大禍患了?”
“不隻是如此,還要分兵才成。”
“當下齊人的軍隊雖然凶猛,但是數量卻不多。”
北周早早完成了軍事改革,軍中許多漢人,人口不多,可軍隊數量卻不少,北齊的軍頭勢力實在太強,反對一切軍事改革,導致他們在軍隊數量上並不占優勢,但是在質量上,那就不太好說了,反正北周以大兵力吃虧的次數也不少。
楊忠說道:“若是二十萬人一同進軍,隻怕是難以突破敵人,可若是我們分成五支大軍,以將軍們統率,從不同方向進攻,牽扯進攻,敵人的兵力就得逼迫分散,他們的將領們彼此大多不和睦,隻要分開作戰,就難以被統一命令,那就是我們分而擊破的最好時機他們的地方官員大多怯弱無能,隻要我們的軍隊到達,投降歸順的人一定有許多”
“國公,您看”
楊忠從衣袖裡拿出了一封關於此次出征的建議,遞給了宇文護。
從這裡離開的時候,楊忠心裡依舊是帶著一點點的僥幸。
萬一他就聽了呢?
走出了府邸,楊忠看到道路上滿是斑斑血跡。
有國公府奴仆抱怨著,埋頭清掃。
楊忠問起來,奴仆也隻是告知:
有幾個玉璧來的瘋子,竟自戕與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