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米糞水?”
陳小練兒搖搖頭:“那都是老黃曆,我說的是八大、十條背後的當家人。”
“誰?”
“張八、富六、孫五、劉三。也就是您當麵,往日裡提起來,哪位後麵不得加個‘爺’字兒,顯得恭順。”
“細說。”
誰知陳小練兒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我就知道個名號,連麵兒都沒見過您彆怪我多嘴,糾察隊抓特務、抓亂兵、巡邏治安有一手可真要是伸手往這裡頭摻和,一準兒沒好果子吃!”
何金銀並未生氣,陳小練兒能在十條胡同拉散座這麼些年,一準知道內情。
再三鼓勵,保證這次不會讓他“帶路”,陳小練兒這才肯鬆口。
“這一行關係錯綜複雜。和窯子有關聯的,明麵上就有茶館、酒肆、客棧、飯店、車行、布莊、胭脂鋪、診所私下裡煙檔、賭檔、打行、人牙子十條胡同大大小小二百多家,背後能扯上關係的,上千家不止!”
“看您之前在公安街效力當差,隨便找幾個老柴打聽打聽。以前他們為什麼不管?真就隻為每月那點兒孝敬麼”
何金銀筆下微動,寫了一個“多”字
速記是他這些天篩選舉報信時養成的習慣,大事小情難免會有疏漏,隨身攜帶速記本,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要真如陳小練兒所說,張隊“蛇打七寸、擒賊擒王”的思路一點沒錯。雷霆萬鈞之下,輪不到糾察隊出動,就足以對整個八大、十條犁庭掃穴,可之後呢?傷筋動骨一百天,死灰總會複燃
陳小練兒還在“苦口婆心”:“不是那些老柴不想管,是壓根沒法兒管!你沒出動的時候,茶館的夥計、飯店的瞭高兒,隨口一提、隻言片語,他們都聽能聽一耳朵。等你出動,路上的車夫、街邊的更夫、報房的報販”
“那些你不在意的小人物,跑個腿兒、傳個信兒,就能拿到不錯的賞錢。等你到的時候再看,乾乾淨淨、一清二白”
拒絕陳小練兒“送送”的提議,留下一張五十元新幣當作“誤工、谘詢費”,何金銀直奔同和車行!
陳小練兒攥著新錢,拍打掉三輪車上的淤泥垃圾,晃了晃腦袋:“這位‘拉牌兒車’的何爺,和咱就不是一路人啊人辦的,都是大事!希望能成”
南橫街,同和車行所在的胡同冷冷清清。如果是秋天,趕上風掃落葉,更襯出一份淒涼。
“喲!榮哥兒!啊呸,軍爺!不對不對,糾察員同誌!”
和馬六車行情況差不多,留守著幾名沒處可去的三輪車夫,二爺曾住過的北房也被占用。
何金銀心裡“咯噔”一下,衝這位一拱手:“二爺呢?”
趕上立夏,這位身穿半新不舊的半褂兒,一茬平頭短發,膚色古銅。
“回天津衛大碼頭啦!得意洋洋的來,灰溜溜的走托您的福,二爺臨走前特意到公安街找您,想給您磕幾通響頭來著!可惜了了要是您當時在,車行老板給咱車夫磕頭,那場麵,嘖嘖嘖”
何金銀隻覺著這位有幾分麵熟,但說不出來叫什麼。他本來在同和車行就算個“半吊子”,有事沒事還總曠工,相熟的不過是納來順那群人。
“二爺要給我磕頭?”
這位一邊把何金銀往外請,一邊咧著大嘴:“可不是得磕一個嘛!二爺走前有交代,見著您高低要代他請您喝一杯!如果不是您當初拉著他給大軍籌辦牌兒車,哼哼前幾個月,非得掉腦袋不可!哪能就這麼便宜了他!”
何金銀稀裡糊塗的被他“請”到小酒館,掌櫃的還是那位“齊胖子”。
瞧見何金銀這身糾察打扮,齊掌櫃不等吩咐,一瓶蓮花白,連著肉皮凍、海蜇絲、花生米幾樣小菜就往上端。知道紀律的何金銀緊忙掏錢,被車夫一把攔住。
“您賞臉!高低這頓得我做東,二爺特意留了錢。”
隨即從鞋底掏出幾張新幣:“欸我說~齊胖子!今兒貴客臨門,這點玩意兒打發要飯的呐?真當文爺我沒吃過見過?”
撚起一條千張絲,往大嘴巴裡一塞:“彆想著蒙事兒!咱好吃,也懂得吃!正陽樓的涮羊肉、全聚德的掛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致美齋的燴鴨條”
說罷一頓,好似回味了一番才肯繼續:“小點兒的,像灶溫的爛肉麵、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樓的湯爆肚、都一處的炸三角!以至於——”
音調拉長、語速極快:“月盛齋的醬羊肉、六必居的醬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遠齋的酸梅湯、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砂鍋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
“這些個地方,沒有一個掌櫃的我不熟!沒有一個掌灶的、跑堂的我不熟!”
何金銀有些不耐煩,他找二爺,一方麵是歸還牌兒車,一方麵還想仔細打聽“北平四霸”,沒想到卻聽了一通“報菜名”。
“文爺”見他這般心事重重的模樣,幾番追問,猛地一拍大腿,探出一根小拇指頭。
“嗐!茲當您為什麼事兒發愁!早說啊,北平城裡還有文爺我不知道的麼?不就是小小的東南西北四霸天麼”
齊胖子一邊吩咐夥計去就近的小飯館打幾個熱菜回來,一邊盤點著賬冊暗自搖頭。
“說完孫五、富六,咱再說說張八這小子!天橋有句話‘天橋菜市兩頭窪,不怕彆人怕張八’,仗著一身橫練工夫,手底下養著一幫打行,欺行霸市、是無惡不作”
“至於八大、十條這些個肮臟地方,背後全是吉祥戲院老板劉三在撐腰!您聽我細說,這小子真不是東西!奸淫擄掠、逼良”
何金銀由一開始的漫不經心,到後來的“筆耕不輟”,速記本記了足足四頁。
夾了兩筷子菜,淺淺呷了一盅代表二爺的“感恩酒”,給“文爺”留下自己的聯絡地址,急匆匆回返司法街。
聽完他的彙報,張隊臉上掛著標誌性的微笑:“給你半小時,換一身便裝。”
“是!您這是”
“咱也去看看,這北平城到底還是不是人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