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神明?
飛乙有些不敢置信,她修行這二百多年從沒有見過什麼神明,連高尾山藥王院的那位大天狗也隻是偶爾在他舉辦宴會的時候,從山林中張望一兩下而已。
雖然有她比較宅的原因,但也確實可以看出神明們大多不會輕易現身。
祂是來懲罰自己,還是來救自己的?
這樣高高在上的神明,真的會來救自己一隻醜陋的烏鴉妖怪嗎?
飛乙依靠著背後的大樹抬頭觀察著天空中的狐狸神明,那明耀又溫潤的霞光映照在少女蒼白的臉上,樹乾上的苔蘚染濕了她的衣裙。
她害怕這是另一個陷阱,但身上傷口不斷流出的血液告訴她,如果繼續留在這裡,遲早會死的。
“還不變回原形,更待何時?”空中的神明不緊不慢地催促道。
那漫天的霞光、神威讓人不敢反抗,飛乙猶豫片刻,依言解除了幻術,變回原形。
她此時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神俊,原本烏黑中帶著些許幽藍的羽毛變得散亂,翅膀上不少地方還在滲血,看著頗為淒慘,隻有那雙眼睛裡的火環般的瞳孔依然閃耀。
狐狸神明見此沒什麼反應,蹲坐在雲端,祥雲簇擁著祂,依然是半張著狹長的狐狸眼睛,既威嚴又有著悲憫,聲傳數十裡。
“隨我走吧。”
飛乙聞言,立刻明白這位神明大概是來救自己的。
可他們怎麼辦?
飛乙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古川家。
狐狸神明似乎是明白她的擔憂,說道:“這些人都是世俗秩序的維護者,而你相熟的那些凡人並未犯下世俗法律中的大罪,自是性命無憂。”
古川初枝見她還在猶豫,頓時沒好氣地朝她大聲喊道:“笨丫頭,有神明救你還猶豫什麼?我們又沒有犯法,不會有事的。”
唉,又白忙活一趟。
瀧川忠廣手裡端著的槍並未放下,眯著眼睛看著天空中大多數時候隻存在於傳說裡的神明,突然有種想蹲在路邊抽幾根煙的衝動。
他心中已經明白今晚的行動大概也就到這裡了,雖然這次大家表現都不錯,沒出什麼岔子,但到底沒把這妖怪給擊殺。
沒有妖怪屍體交差,年終獎泡湯不一定,但少發已經成為注定。
笹原信一郎頂著霞光,仔細觀察了一下東野瑜的裝扮,確定是神明儀駕,心中歎息一聲。
不過好歹己方是代表政府,總不能一聲不吭就讓這妖魔被神明帶走了,總要交涉一二。
於是先恭敬行禮,隨後問道:“這妖魔大鬨塵世,迷惑凡人,請問神明大人會怎麼處罰它?”
東野瑜聞言,伸出爪子指了指飛乙。
“她原是高尾山修行多年的一隻烏鴉怪,不曾謀害凡人。此番入世雖然頗有劣跡,卻也隻是小偷小摸,本性不壞,罪不至死。稻荷大神憐她修行不易,特遣吾來此搭救,往後她有稻荷大神約束管製,爾等也可回去交差。”
竟然是稻荷大神座下的禦前稻荷嗎?!
在場的宗教文科省工作人員探頭探腦地朝天空張望。
公路旁被攔下的大巴上的遊客、旅客們聞言也怨氣全消,雖然被攔下來檢查耽誤了不少時間,但能親眼見到禦前稻荷,這可是極為難得的福氣,代表好運。
幾個外國遊客瞪大眼睛,手裡攥著銀十字架項鏈,默默念誦著福音禱詞。
有人拿出攝像機想要拍攝,被旁邊的警察攔了下來,“請不要這樣做,先生,這是冒犯神明的行為!”
到最後,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作出了雙手合十祈禱的動作。
稻荷神的神職與諸多民生相關,而且頗為靈驗。
林間,笹原信一郎沉默幾秒,躬身行禮:“多謝大神收服此妖魔,我等回東京會如實上報。”
狐狸神使微微頷首,看向飛乙,她立刻會意,振翅飛上祥雲之側,隻是目光卻一直望著底下的古川一家。
“此間事了,吾這便帶她回神界複命。”
話音剛落,霞光散儘,夜色重臨。
所有人都凝望著剛才狐狸神明所在的天空,心中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低頭與身邊人對視,又覺得仿若夢幻。
“這課長,現在怎麼辦?”瀧川忠廣找到笹原信一郎小聲詢問。
笹原信一郎摸出根煙塞進嘴裡,他想冷靜一下,於是擺擺手:“瀧川去整隊,組織著把現場收拾一下,今天就到這裡。”
“嗨。”
瀧川忠廣得到命令,開始整隊清點人數,準備之後組織人手清理現場。
古川治躲在暗處觀察一眼,拄著拐杖連忙起身催促家裡人:“趁現在,我們快走。”
一家人小心翼翼地朝著海邊方向溜走,隻是還沒走幾步,突然撞到去集合的特反機動課隊員。
雙方對視片刻,古川治等人像是沒看見似的,與家人閒聊著準備當做無事發生一般走過去。
對方似乎沒反應,古川亞紀拍了拍胸口,正遞給信代一個慶幸的眼神。
“站住!”
聽到這聲音,就像是賽跑時聽到了裁判的喊聲,古川家一行人非常默契地當即開始狂奔,連老太太也健步如飛。
隻是古川治腿傷還沒好,拄著拐杖在林地奔跑實在有些強人所難,最後還是被抓住按在地上,古川信代等人見他被抓,也不得不垂頭喪氣地走回來。
“你們跑什麼?”特反機動課隊員問道。
古川治揉著膝蓋,哎呦哎呦地叫著,瞅著眼前這兩人的神色,若有所思,試探著用不太友善地語氣說道:“你們追什麼?挎著槍,誰看了不跑?”
特反機動課隊員聞言將槍往挪到背後,有些歉然地解釋道:“你們家都被妖怪迷惑了,還需要吃一些驅邪的藥才能離開,請跟我們來。”
“這樣啊,早說嘛。”古川治抱怨道,與妻子信代和亞紀等人對視一眼,紛紛鬆了口氣。
不多時,古川家的人被帶到特反機動課的後勤部門位置,位於森林中一處被清理出來的空地上,帶他們過來的工作人員拿過來幾包袋裝的藥劑和幾杯溫水。
“謝謝。”古川治正想著趕緊喝下藥離開,水還沒湊到嘴邊,目光瞪大看著不遠處,像是見鬼一樣連忙轉身躲藏。
然而就是這一眼的功夫,還是被瀧川忠廣注意到了,他快步走過來,按著古川治的肩膀強迫他麵對自己。
“是你?!”
瀧川忠廣看著古川治就氣不打一處來,若非是他們到處亂竄,自己早把他們逮住了。
更何況眼前這男人還夥同孩子偷竊——那小女孩是妖怪,可小男孩不是。
他看了眼古川家其餘人,哼了一聲,吩咐旁邊的特反機動課隊員:“喝完藥後先彆讓他們走,我懷疑這男人教唆小孩偷竊,待會兒移交警察部門,記得說明情況。”
“嗨!”特反機動課隊員立正敬禮。
說的倒是輕巧,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有錢誰願意去偷?
古川治忍無可忍,怒而質問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們家的情況,你怎麼能這麼做?”
瀧川忠廣看了他一眼:“不可以觸犯法律,這是底線,教唆孩子偷竊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辯駁的惡行,你根本不配當父親。”
說罷便轉身離去,留下古川治失魂落魄地坐在折疊椅上。
東野瑜與飛乙很快接近東京,這邊正在下雨,烏雲厚實地壓在天空,電蛇頻繁在雲層中穿行,悶雷震得人心裡發顫,瓢潑的雨幕將不夜城的繁華儘數掩蓋。
東野瑜覺得有些嘈雜了,便往上飛了些,來到雲海之上。
這裡安靜許多,月光靜謐地灑下,將仿佛沒有邊際的雲海染成銀色。
抬頭是空曠高遠的星空,下方是銀灰的雨雲,偶爾有閃電的光芒閃爍,耳邊隻有風的聲音。
東野瑜卻無心對這美景感歎,隻是沉默地伴著祥雲往稻荷神社方向飛。
能借到稻荷神儀的機會不多,借著這個機會多修煉一點都算是賺。
飛乙忍著傷痛跟隨左右,她一路上都很沉默,雖然對於眼前這位狐狸神明有許多好奇,但心中更擔心自己走後古川家的處境。
“到了,隨我來吧。”
她聽見前方的狐狸神明輕聲說道,緊接著這位神明便按下雲頭,她猶豫一秒,也跟著鑽入雷雲之中。
雲層之中不斷閃爍的電光晃得人眼發白,打在羽毛上雨滴順著破損的部位滲入傷口,讓飛乙感覺有些不舒服。
穿過不斷閃爍電光的雲層,雨幕讓整個世界都變得朦朧起來,但她依然能一眼認出下方是綾瀨阪。
一座朱紅的鳥居出現在視野中,後麵是參道以及神社殿宇,因為下暴雨沒什麼人,神社顯得寂寥無比,參道上的石燈籠裡氤氳著一團團光暈。
飛乙顯然有些詫異,是這裡,禦子的家?
狐狸神明降落到拜殿外,登上階梯,站在拜殿的錢箱旁,飛乙也變回小女孩的模樣跟在他身邊。
緊接著,她看到眼前的狐狸神明摘下了頭上漂亮精致的簪子,然後不管是祥雲還是霞光都漸漸銷聲匿跡,連他的身形都變小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隻有兩條尾巴的白狐。
白毛茂密修長,看起來很漂亮,氣息強大,有一種清靈潔淨的感覺,看上去不屬於塵世,但明顯也不是神明。
飛乙皺起眉頭:“你到底是”
“如你所見,我不是神明,失望麼?”東野瑜將步搖放到拜殿前的小箱子上,雙手合十向神明道謝。
飛乙站在拜殿門廊下,也學著他的動作參拜,隨後搖頭:“不,我隻是覺得驚訝。”
“驚訝為什麼能裝的那麼像?”
飛乙微微點頭,不知是因為傷勢還是淋了雨的原因,她的臉白的嚇人,纖細的柳葉眉耷拉著,嘴唇有些發抖。
“看起來就像是真的神明駕臨,那些除妖師也都沒看出來,你是怎麼做到的?”她問道。
東野瑜輕輕笑了笑:“我雖然不是神明,但這件首飾卻是貨真價實的神明之物,這是稻荷神儀,神社裡的禦前稻荷借給我讓我去救你的。”
“禦前稻荷?可是我不認識她,她為什麼要讓你來救我?”飛乙感覺奇怪。
“待會兒你就會見到她了,至於她救你的原因,其實是禦子給你求情的。也是禦子來求我,我才用稻荷神儀去救你的,如果要說感謝的話,就去向禦子說吧。”東野瑜認真說道。
隨後轉身化作一團狐狸頭模樣的蒼白雲霧升上天空,
“你是誰?”飛乙問道。
東野瑜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消失在雨幕中。
狐狸麼。飛乙抱著雙臂蹲坐在拜殿的錢箱旁,身上有些土氣地黑色衣裙破破爛爛,及腰黑發也濕漉漉滴著雨水,有殷紅的血液順著雨水流下,將身下的一小片地板染成紅色。
她望著東野瑜消失的方向,掛著雨珠的修長眼睫輕顫著,神色有些發空。
不知什麼時候,雨忽然停了,天似乎也亮了,神社的青石地板不知什麼時候鋪了些橙紅的楓葉,有風的聲音響起,空氣中彌漫著讓人心情舒暢的香味。
飛乙卻毫無所覺似的睜著雙眼發呆。
於是一隻欺霜賽雪的手出現在眼前晃了晃,同時響起一道稍顯慵懶的女人聲音。
“小烏鴉,睡著了?”
飛乙呆呆地抬起頭,“你是誰?”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穿著巫女服飾的女人,身材窈窕,臉上帶著白色狐狸麵具,隻是用簡單的彩色線條勾勒,卻有著獨特的神韻。
“我的名字是春塬,剛才的小狐狸跟你說過了。”
她伸手將飛乙從地板上拉起來,轉身往本殿方向走去。
“跟我來吧,你的傷勢要先處理一下。”
春塬禦前稻荷?飛乙看了眼自己的手,腳丫跟了上去。
這次或許能找到變成燕子的辦法。她心中想著,對稻荷大神很有信心。
另一邊,東野瑜飛回公寓,神魂歸竅,睜開眼睛,眼前依然是自己那破舊逼仄的小出租屋,繡吉正窩在他的鴿子窩裡修行。
倒是難得。
東野瑜笑了笑,輕輕推開窗戶,清新的水汽夾雜著雨點飄進屋裡,遠方城市的霓虹燈在雨幕中氤氳成一團團迷蒙的色彩,今晚的東京安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