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再度怔住,原以為楊士奇一定會欣然接受,沒想到人家一開口就問能不能拒絕。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聲音。
原來是酒菜已經備好了。
當下吩咐他們送來,一一擺好。
兩人分彆坐下,待下人退去,地牢內再無第三人,朱允熥方拿起酒壺,給楊士奇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下,笑道:“你不會拒絕的!”
楊士奇道:“吳王殿下為何會如此自信呢?”
“草民對殿下在朝堂所做的事,亦有所耳聞。”
“殿下勇猛,行事出人意料,令人欽佩。”
“但須知眼下殿下的處境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岌岌可危。”
“我若做了殿下的老師,從此追隨殿下,便是九死一生。”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我家中尚有老母親要侍奉,不得不愛惜己身。”
朱允熥又倒了一杯酒,卻並不喝,而是拿起筷子夾菜。
吃到嘴中,頓時雙眼放光。
不得不說,開國公府的廚師很不錯。
這菜看著精致無比,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珍肴製作而成,但味道真是好極了。
常升不愧是常遇春的孝順兒子,果然很會享受!
“你自幼喪父,後來你母親改嫁,繼父又因得罪權貴而被派去戍邊,客死他鄉。”
“從此後,你便與母親一起顛簸流離,辛苦度日。”
“儘管如此,但你心中的誌向,從來沒有熄滅過。”
“君子誌存高遠,雖貧賤而不移!”
“可你雖有才華,但科舉這種事,從來不是有才華就夠了。”
“翻開史書,才高八鬥,滿腹詩書文章,科舉卻屢試不第的人,比比皆是。”
“更何況,就算伱僥幸中舉,中進士甚至中狀元,也不過是堪堪跨入官場。”
“宦海浮沉,你無權無勢,在官場上沒有任何靠山,沒有背景,無人提攜,想要升遷上去,又談何容易?”
“於旁人而言,隻要能做官,哪怕最後隻能做一個小縣令,那也夠了。”
“主政一方,統管一地,何等威風?”
“但於你而言,恐怕你隻會極度失望。”
“你不會甘心一輩子就這樣虛度。”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自當做一番事業。”
朱允熥再飲一杯酒,笑道:“無權無勢無背景,靠你自己,走科舉之路,縱踏上官途,此生亦難有成就。”
“投到本王的門下,做本王的老師。”
“輔佐本王奪得儲君之位,待有朝一日,本王登臨大位,你便是帝師,便是能載入史書的朝中重臣。”
“唯有如此,你方能一展心中抱負,不枉來這世間一趟。”
頓了頓,他盯著楊士奇,一字一句道:“因此,不管有多大的風險,你都不會拒絕。”
“世間豈有雙全法,沒有風險,又哪來的回報?”
楊士奇臉上神情變幻,終於化作哈哈大笑。
“殿下聰慧,遠非常人能及,竟一眼看穿草民的心思,佩服佩服。”
他站起身來,拱手彎腰,深深作揖而拜。
朱允熥笑道:“所以,你剛才故意說要拒絕,是擔心我請你來做了老師,卻不願聽你的勸諫和謀劃?”
楊士奇輕輕點頭,道:“此正是草民所最擔心的事情。”
“殿下年少,才氣絕高,兼且天資聰穎,古往今來,世所罕見。”
“然才高者必自傲,聰穎者必自滿。殿下對自己信心十足,恐怕便難以聽得進彆人的話。”
“唯有讓殿下清楚知道,自己已身處險境,一步不慎,便會跌落萬丈深淵,方能讓殿下格外小心行事。”
“這並非是楊某自負其才,欲效仿諸葛孔明行事,令殿下三請,以抬高身價,實不得已而為之,殿下莫怪!”
朱允熥笑道:“無妨!本王心裡亦有數,本王眼下的處境,表麵看起來很好,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問題。”
“滿朝文官,讀書人無數,也無人願意做本王的老師。”
“須知這些人,素來最是圓滑,善於兩頭押注,輕易不會得罪人,更彆說是麵對堂堂親王,陛下的親皇孫。”
“無非是本王雖在朝堂上成功阻止了皇爺爺立儲的念頭,但他們卻還是並不看好本王。”
“儲君之爭,凶險異常。”
“朝堂內的高官們,個個都隻想自己要如何才能置身事外。”
“也隻有如黃子澄、方孝孺這等尚未發跡崛起的人,才會迫不急待的表態站隊,支持我那二哥獻王,以求博得一飛衝天的機會。”
“你有顧慮,在所難免。”
朱允熥又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站了起來,道:“飲下此杯,從此你便是本王的老師,我們師生一體,同進共退,榮辱與共。”
楊士奇看著他,接過酒杯,一飲而儘。
他席地跪下,道:“草民楊士奇,得殿下知遇之恩,願從此為殿下效命,同進共退,榮辱與共,生死相隨。此誓聖人聽之,日月為證,皇天後土共鑒!”
朱允熥嘴角邊笑意浮起,將他扶了起來,彎腰深深一拜。
“學生朱允熥,拜見先生!”
兩人四目相視,哈哈大笑!
拜完師,氛圍頓時輕鬆了許多。
兩人又一起坐下飲酒聊天。
楊士奇笑道:“若我剛才真的拒絕殿下,殿下又會如何呢?”
朱允熥看了他一眼,笑道:“以你的處境,你絕無任何理由拒絕。”
他吃了一口菜,才補充道:“皇爺爺早就有旨,士大夫不為朝廷所用,當殺頭抄家!”
“本王以為,皇爺爺聖明。本王身為皇孫,當秉承他老人家的意誌。”
楊士奇夾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隨即大笑了起來。
兩人又一起接著喝酒吃菜。
酒過三巡,楊士奇道:“殿下如今的處境,委實不太妙。”
“我雖然不在朝中做官,卻也於近日聽到市井流言,皆是說陛下當立殿下為儲君,如此方能天下太平之類的,其背後的用意,可想而知。”
朱允熥點頭道:“今日來的時候,本王亦在外麵聽到了,先生對此有何見解,可有解決之法?”
楊士奇搖頭,道:“對方在暗,我們在明。此事倒也不用急於一時,先暗中調查即可。”
朱允熥道:“本王已經吩咐舅舅開國公去調查了。”
“不過,以他辦事的能力,多半是不行的。”
“隻能做為一著明棋,吸引對方的注意,再派人暗中調查。”
楊士奇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如此甚為穩妥,殿下做得不錯。”
接著,他又道:“殿下眼下最大的問題,還不在這裡,而恰恰就在殿下的舅舅開國公,舅姥爺涼國公等人身上。”
“不過,我之前並不在朝中,不清楚其中細節,還望殿下將從那日朝中請立儲君之後的事,全部一一告知,我才能幫殿下參謀分析一二。”
做了朱允熥的老師,楊士奇立即便負起責來。
“你說得不錯,本王的舅姥爺,實在令人頭痛得很。”
朱允熥便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全部講述了一遍。
這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要用楊士奇,自然就不能再瞞著。
說完,朱允熥又問道:“眼下最為難的,就是四叔出的這個難題了,先生可有辦法?”
楊士奇笑道:“他用的是陽謀。”
“你無論如何做,都不行,都會中他的招。”
“確實厲害!”
“看來,燕王殿下身邊,也有高人指點啊!”
朱允熥恨恨罵道:“不用猜,這等毒計,必定是那個叫道衍的妖僧想出來的。”
楊士奇見他說得如此肯定,有些好奇是為何,卻也沒有多問。
他笑道:“不過,此計雖妙,解決的法子,卻不用我來教。”
“陛下早就告訴殿下了。”
朱允熥眼睛驟然睜大:“皇爺爺告訴我了?”
“對!”楊士奇道:“陛下深謀遠慮,早在燕王出手之前,就已化解。”
“那夜蔣瓛與殿下說的話,便是陛下在告訴殿下解決的法子。”
“沒有明旨,因為這亦是陛下對殿下的考核。”
“過了此關,殿下才真正具備爭奪儲君之位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