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雙眸直盯他。
朱允熥臉上神色變化不定。
老朱所言,可謂是字字誅心。
前世也曾看過不少穿越小說。
那些人穿越到古代後,無一不能利用自己掌握的科學文化知識,在各方麵降維打擊古人。
然而,認真想想,又何償不是紙上談兵呢?
現實真的能與他們所想都一樣嗎?
實際上怎麼可能呢?
若非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人,普通人穿越過去,恐怕隻能被古人吊打。
就算你真的掌握著真理,可要勸說古人信服自己,也是難於上青天的。
就好比你即使擁有正確的知識,卻連家裡的父母都無法說服一樣。
“皇爺爺,孫兒對自己有信心。”
朱允熥擺脫腦海中紛繁雜亂的諸多念頭。
“皇爺爺當年起事之時,亦不過一介布衣,上馬能奪得天下,下馬可治理天下。”
“皇爺爺可以,孫兒也一定行。”
老朱哈哈大笑。
“不錯,不愧是咱老朱的孫子,信心倒是蠻足啊!”
他隨口讚揚了一句,話鋒一轉,道:“那你可知道,皇爺爺帶兵打仗的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會的。”
“皇爺爺也是在軍隊裡麵摸爬滾打許多年,跟著人家學,總結經驗,慢慢摸索,才學會了怎麼樣治軍打仗。”
“你沒有入過伍,沒有帶過一天的兵,真以為自己就可以上馬殺敵,甚至是指揮千軍萬馬作戰了嗎?”
老朱的聲音驟然加大,語氣加快。
換了一口氣,又慢慢平穩。
“至於說治理天下,那就更難了!”
“要不然,咱當初為什麼請宋濂,劉基出山,請他們來協助咱治理天下啊?”
“咱是不知道怎麼治理啊!”
“跟著他們學,向前朝的官員學,跟前朝的讀書人取經。”
“賦稅田畝人口,也是用前朝的田畝戶籍人口數,再一點一點的,慢慢厘清。”
“學了這麼多年,在朝廷上置了這麼多官,才算勉強學會了如何治理天下!”
“大明那麼多的讀書人,考舉人,中進士,中狀元,他們哪個不是人傑,哪個不聰明絕頂?”
“可即便是他們,過三關,斬五將,高中了狀元,想要治理朝政,也還遠遠不夠。”
“他們還得先去翰林院學習,慢慢熟悉實務,才能有治理國家的能力。”
“你還年少,許多事情不知道也屬正常。”
“可你連咱大明有多少府縣,多少人口,多少軍隊,多少田畝都不知道,卻敢狂言自己有治理天下之能,伱可還真是不知愧啊!”
朱允熥的心,也隨之緊張起來。
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沒有學習過如何治理國家的人,能治理好國家嗎?
彆說是國家,就是後世的公司,哪個大公司,敢交給一個沒有任何管理經驗的人管理呢?
即使是接班的富二代,也要經過漫長的時間培養學習,才能慢慢接手。
而且,大多數富二代接班後,公司都開始走下坡路。
很多甚至從此一蹶不振。
至於說不做任何培養,完全不熟悉任何業務就接班,那與直接讓公司倒閉又有何區彆?
治理國家,遠比管理一家公司要複雜。
哪怕是封建時代的國家,所涉及的方方麵麵,業務之廣泛,利益鬥爭之激烈,也遠不是任何一家公司能比得上的。
政治和軍事,永遠是人類組織的最高形式。
在政治軍事中鬥爭失敗,喪失的就是生命,影響的是千年百年。
而一家公司失敗,充其量失業破產罷了。
兩者根本不是一個維度!
老朱的話,如同醍醐灌頂。
他自認若有時間學習,一定能治理好一個封建王朝。
畢竟,身為穿越者,後世幾百年豐富的經驗,知識,眼光,見識,都遠超古人。
說白了,就是擁有遠超他們的思想高度。
可若現在就讓他去治理天下,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入手。
雖然看過無數曆史小說,但那隻是小說,與實際情況相差十萬八千裡。
要真正治理天下,他必須要時間了解,學習,將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直至逐漸超越。
“當然,你不懂如何治理天下,你的二哥炆兒,他也不懂。”
老朱道:“咱可以慢慢教,他可以慢慢學。”
“咱這身子骨,雖然大不如從前,但還能撐幾年。”
“治理天下,擔起大明江山的千鈞重擔,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你覺得咱說的,對嗎?”
朱允熥站起身來,雙手拱禮作揖,深深一拜。
“皇爺爺說得極是,孫兒記住了。”
“那就好!”老朱點了點頭。
“咱再問你,你和炆兒都沒有學過如何統率千軍萬馬,都沒有學過如何治理天下,你憑什麼就認為,炆兒不行,隻有你才可以呢?”
“難道你不覺得自己的話可笑嗎?”
老朱目光盯著朱允熥,似乎要將他看透一般。
“不!”朱允熥搖了搖頭。
他當然知道為什麼。
這不是因為他多麼有遠見卓識,能比精明無比的老朱看得更透,看得更清。
而是因為他是一個穿越者。
他知道曆史!
曆史已經給出了答案。
於老朱而言,未來是迷霧,身後事更是迷霧。
能推算一二,布置一二,便已經非常了不得了。
秦皇掃**,是何雄姿?
可他剛一死,趙高李斯便敢改聖旨欺天下人。
曆史上無數厲害的英難人物,在他們死後,政局便立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
人再厲害,也終究是人,不是神,無法預知未來。
而他,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朱允炆當皇帝不行!
這是曆史的答案!
“一葉可以知秋,見微可以知著。”
“二哥與我,從小一起長大,他的能力,才華,品性,我十分清楚。”
朱允熥堅定道:“請皇爺爺相信我,二哥肩負不起大明江山的重擔!皇爺爺萬萬不可以傳位於他!”
此言落下,老朱的神色,一點點的變得凝重。
院子內的氣氛也隨之凝重。
剛才還暢談的爺孫,此刻卻仿若都化作了石人,隻有從那老朱那雙漸漸老去卻仍然炯炯有神的瞳孔內,仍隱約可以看得到裡麵飽含的豐富感情。
沒有人能說透,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朱允熥抿了抿嘴,終究沒有再開口。
不知為何,麵對老朱的注視,他竟忽然有一種坐立難安的感覺。
許久。
老朱長長歎了口氣。
“咱爺孫倆,還從來沒有似今天這般談過話吧?”
老朱轉頭望向剛翻挖的菜地,道:“是皇爺爺疏忽了你啊,以後有空,你便多來宮中坐坐,陪咱說說話兒。”
“是,皇爺爺!”朱允熥輕聲應道。
老朱忽地站起身來,踱著步子,走出涼亭,又轉頭指著涼亭旁兩側的立柱道:“這個地方,咱一直想寫一幅對聯來著,卻想不出該寫些什麼?”
“朝裡的大學士們,自然是學問高,詩詞文章都寫得好。”
“可這個地方,咱不想讓他們看見。”
“瞧你今日在朝堂上寫的那首詞,頗有幾分功底。”
“不如就由你來給這涼亭寫一幅對聯。”
“記著,對聯要與這菜園子,與這亭子,與這院子相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