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出來,看見小五在老蘇家門前唱著說:“啦啦啦的老婆腳趾蓋長,一步兩步上了茅房,茅房沒點燈,一下掉進大糞坑……”頭天晚上小輝媽找任嬸,說彆往窗後倒屎倒尿,有味,開不了窗。任嬸說小五,小五偏倒。
小全從東大道走,繞前邊,上西大道。陽光是火,往下撒炭一樣,路麵在不斷升溫,如鍋裡翻炒過的沙子,散發著熱度,人如同走在火上。再淘氣的孩子也不把鞋扔出然後光腳去追了。
地麵乾燥,水窪乾涸。降下的水又都還回去了。
老單說,人間假如沒有水,就和火星差不多了。
地球有海洋江河湖泊,有地下水。水在地下,通過植物的根又來到地上,流進莊稼裡,長在花草上。葉子是水,覆蓋著大地,綠樹由墨綠變白綠,像蒿子顏色。人躲在陰涼裡。
任家奶奶迎來了一年之中最困難的時期,天氣熱,她也隻能躺著,任嬸給她翻身擦身,端水端尿。任家爺爺自己能走,但是不能去廁所,他拉屎拉不出來,蹲時間長,蹲得腿站不起,真怕掉下去;他隻能在倉房裡坐著“凳子”拉屎。小五說有味,奶奶跟爺爺說她不拉了。爺爺說都有老的一天兒。拉完了他去倒,倒廁所裡。老頭兒的耳朵不大好使,老太太的聲音小,他有時聽不著;任老太太想說話,等他轉向她的時候再說,配合手勢說話。老太太當年俊俏,但老了沒有了,看不出一絲痕跡,隻有聲音相似,由嬌細變成尖利。老太太的眼睛好,不花,不戴眼鏡能看信,小五說是花崗岩的眼睛。老太太耳朵也好使,不耳背,但經常耳鳴。她心煩這熱天裡的蟈蟈的叫聲,讓小六去哄,“趕,耳朵叫哇。”小六已把籠子裡蟈蟈送人了,還挨了小五一頓罵。園子裡還有叫聲,小六往秧子上揚水,叫聲就停了。一叫,他就揚。他蹲著朝壟裡看,一根壟一根壟找。小凡在那院看見了,過來幫他。倭瓜上了牆,秧蔓上了房,蟈蟈也不在一個院裡呆著了,這院兒抓,上那院兒。任老太太不喜歡蟈蟈叫,但大鵝怎麼叫她都不煩。大鵝擰嘰進屋,伸脖子,叫。她看著笑。小五踢鵝,她不讓他踢呀。“拉一屋裡地,你掃哇”小六說我掃。任家爺爺拿撮子進來,小六說我來。
小紅她媽來了,走錯了,走到後院。兩隻大狗,一黑一黃,一起衝她汪汪叫。“哎姐,出來人兒,看狗,快看著。”小六出院子倒撮子,看來人,不認識。小光晃蕩晃蕩走過來,騎老魏家和老容家的狗。小六勸說:“騎狗爛褲襠。”小光不聽:“爛你媽的。”任爺叫小六,“聽不懂好賴話,這樣人,不要理。”小紅她媽躲狗,叨咕:“什麼孩子,不好好管狗,還罵人。”小凡出來,認出她是誰了,“佟姨!”擋住狗,說:“立本小麗家在前院。”
佟姨臉上冒著汗珠,眼睛閃著光,太熱了,拽著衣衫呼噠,“這大熱天兒……”李嬸遞給她蒲扇,“快扇扇。”“早就想來,就是一直沒倒出工夫。姐夫呢”“下地了,種了一塊地,摘一摘,聽說就要收上去了。”“咱們自己辛苦挖的,他們憑什麼”“沒處說理。”小麗坐到跟前,問:“小紅咋沒來”姨說:“家裡來人兒了,她姑的孩子也來了。她讓你去玩呢。”佟姨轉回頭問李嬸:“你們這新搬來的一戶,是不姓吳”“你咋認識”“我們的鄰居。”鄰居,是地域的固定,輕易不動的。“說是從街裡搬來的,可沒說是幾道街。”“我剛才在道上碰上瘸子閨女,她低頭裝不認識過去了。”她們兩家兒曾經因為翻修院牆弄得不愉快,她家說往這邊挪了,她家說往那邊挪了。“啊,不知道你們熟悉。”“就在這之前,我們做鄰居。她家也是從彆處搬來的。我聽她們原來鄰居說,這女人不正經。這個女孩是上一窩兒的。她的腿就是她媽踢折的。”李嬸不說話。老單和立本說,與人交談不要帶著“企圖”。說話挾帶私心,除了傻子誰都能聽得出來。
老司婆子、老嚴婆子進來了,“吆,家來親戚了,我們來的不巧哇。”佟姨卡巴眼睛接話:“來得正好,這不又認識一對姐妹,和老鄉嗎!”“可不,親不親故鄉人,一聽口音就知道是一家人兒,”老司婆子拖著長音兒說,“才剛我都來坐一氣兒了。怪不得看棚頂有蜘蛛爬呢,”“是喜蟲吧”“對對,是喜蟲,小的,垂下絲兒。我還說呢,朝報喜,夜報財,不晌不午有人來。這不就來人了,家來客了。”“我算什麼客,我們是親姊妹一樣一樣的。”“看你們也不哪長得像呢,”“人都說我們像呢,不光你這麼說。”“真的——我說我看人沒錯過,——我不耽誤你們嘮嗑吧”“不耽誤,人多熱鬨,我來也沒啥事,就是想我姐了,我家鄉在這邊也沒彆的親戚,就姐姐家,你說比什麼都親。一時不來可想了,想來嘮嘮嗑,陪姐說說話。我姐這人可好了。”“是呀,我們處的可好了。”“你們多好,我羨慕死你們了,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姐妹天天見著多好。”
“我進門時你們正嘮著,讓我給打斷了,”“啊,沒什麼,說你們新來的鄰居。”
“有點兒來曆”
“正說呢,你們就來了。”
“那個瘸子”
“對,我還不知道她家搬姐姐這兒。在大道上碰上了,你說巧不巧要不還真不知道她家搬哪去了。”
“就是,天下再大,仇人也能遇上,更何況咱們就這麼大兒的地方,——那她那條腿是怎麼瘸的呢”
“她搬我們那的時候腿就壞了。我是聽她過去的鄰居說的:兩人兒鬨離婚,誰也不要這個孩子,她踹的。原本想踹死,結果落了殘疾。”
“那不是自己生的嗎”
小麗坐在一邊,聽大人們講新來鄰居家的事,媽讓她出去玩一會,她笑了笑,走了。
“就是,你說這人多狠。”佟姨小聲說。
老司婆子說:“人說天下最毒女人心!——但不包括咱們——她為什麼離婚呢”
佟姨前驅身子,“說是她和一個小夥兒好上了。”
老司婆子說:“我說她愛打扮呢,——可是屋裡堆的像垃圾堆。”嚴嬸說:“小夥找啥樣的不行,為啥要跟她”
佟姨揚起頭,“誰知道,中了魔了。所以她不要孩子,帶孩子人家小夥能乾嗎!她家男的想禍禍她,也不要這個孩子。”
“她說了,孩子是小兒麻痹。”
“糊弄人,騙你們這些不知道的。我們開始也讓騙了。”
“那她怎麼又要這孩子”“她不要誰要孩子小就得跟媽,再說她有工作,能養活自己。”
“就是送人不要錢白送給誰,也不能這樣啊!”
“誰要哇一個女孩兒!現在,腿還懷了。——她想踢死,虧沒踢死,踢死了早蹲笆籬子去了。”“缺德玩應。”說彆人的事兒都有“正義感”。
“她還能裝,裝病,”“咋的了”“裝大病——就是搬家前,讓孩子,就是那個男孩,她跟這個生的,到各家說,”“乾啥呀”“讓人家去看她呀。要走了特意這樣。缺德。”
“你們有事嘮吧,我回去了。”老司婆子滿足地走了,老嚴婆子跟著。
書歸正傳,“姐,我借點錢。”她眼睛閃動著光,“他姑來借,我不借不好。我說我有個姐姐,我沒彆的親戚,我到姐姐家去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