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皋城外。
東方巨日漸漸升上半空,將金燦燦的光芒傾灑在城頭上。城外的大楚軍營,項莊抬頭看著高高聳立防備森嚴的成皋,緊皺的眉頭堆積一抹兒深重的憂慮。
垓下一戰後,項羽親率大楚軍,宛如洪水漫野,長驅直入,追擊漢營。一路上兵鋒勁銳,所向披靡,無可阻擋,一直越過鴻溝,攻略到了而今的成皋城外。
這一路上隨著不斷攻略下城池,不斷留下兵將駐紮鎮守,而今攻到此地,大楚軍尚餘有兩萬騎軍、兩萬步軍總計四萬大軍。
至於漢軍,一路上收攏城池駐紮的兵將,加上張敖引了兩萬軍從趙地來援,蕭何也自關中再次將十五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的青壯共計三萬餘,全部征發送來,從而漢軍陣營兵力再次達到了七萬。
退避了一路的漢營,終於不再退縮,就在成皋城故技重施,深溝壁壘,阻擋大楚軍。
由於漢營占據了地利,又有兵力上的優勢,楚軍連番攻打,沒有占到多少便宜,兩軍就此再次形成了對峙之勢。
對於劉邦為何選擇成皋來狙擊自己大楚軍,項莊是心知肚明。
前番劉邦趁項羽不備,攻破彭城,取得了對大楚作戰的輝煌大勝後,得意忘形,被霸王率三萬鐵騎一舉將五十六萬大軍給打崩,多年家底清空。
隨後他就是退縮到這成皋、滎陽一線,才穩住陣腳,並在這一帶與大楚展開了兩年多的拉鋸戰。
這期間他通過深溝壁壘,堅守不出,拖住了霸王主力,為韓信攻略下了趙、齊、韓三地,彭越拿下梁地,英布與劉賈攻下舊楚之地,創造了有利條件,如此才最終迎來了合圍之勢的形成,逼迫霸王敗退垓下。
而今他再次選擇堅守此地,與大楚做最終的決戰,顯然是希望此地能再給他帶來好運,延續前番的輝煌。
對於他的這番心思,項莊原本不過是嗤之以鼻,以為他劉老三是想屁吃。
然而出乎項莊意料的是,大楚的後方居然再次出現波折,攻略九江的鐘離昧、季布與項冠居然大敗虧輸,不僅季布戰死,鐘離昧下落不明,隻有項冠僥幸逃了出來。
這倒也罷了,關鍵是酈商親率一支軍,奇襲陳縣,在內應利幾的配合下,一舉將陳縣重新奪下。
於是他們成皋城下的這支大楚軍,就此陷入了後路被斷的危險境地。
“自己當時也是考量大楚兵力不足,為了儘快安定後方,集中兵力攻伐漢營,選擇相信利幾那個混蛋,不僅對他以往的背叛既往不咎,還進諫霸王繼續重用於他,讓他繼續坐鎮陳縣,卻是給了這廝再次背叛的便利。”
“長公子多次說過‘不怕神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隊友’,自己以往大罵曹咎、司馬欣、周殷等是豬,而今自己卻不是與他們一般無二的豬?噫,長公子多次說過,取得最終勝利的道路,是曲折的,是艱辛的,還果真如此。隻是而今局勢,當做何解?”
一邊想著,愁眉不展開的項莊,不由將眼神投向了前方雄壯威武的霸王身軀上。
在聽聞陳縣反叛,重新歸於漢營這個消息,霸王居然沒有多少震驚,一如既往的帶領他們一乾將領,巡查營地,窺覷成皋城的動靜。
就在項莊愁腸百結不知如何開口,旁邊的項它急吼吼的道:
“大王,後路被斷,軍糧輸送不來,而今我們大軍隻有十餘日糧草,繼續拖延下去,局勢危矣。咱們還是趕緊退軍,先行回頭將陳縣收拾了,比較穩妥。”
項羽不等說話,桓楚搖頭怒道:“你這說的什麼話!當前我們僅僅四萬軍,漢營可是七萬,一旦後退,還不被死死咬住?到時候酈商再引軍突襲,對咱們來個迎頭痛擊,如此兩下包夾,卻不是生死難以預料?”
“我豈能不知後退的凶險?這不是被逼無奈?即使遭受兩下夾擊,有大王在,我們終究有一戰之力,卻不比而今坐以待斃要強?——你不同意退軍,那你意欲何為?”項它瞪著眼,不忿的一梗脖子道。
“攻!四萬大軍全部壓上,不顧傷亡,在最短時間內,將漢營擊潰,將成皋給拿下!拿下成皋,不僅徹底擊潰漢營主力,進攻關中、漢中的劉邦大本營,也再無阻礙,也將得到漢營糧草補給,再無缺糧之虞。”桓楚揮舞著手臂,目光凶狠看著漢營,神色激昂的道。
項它一聽,對他的激進策略大搖其頭,就要再次出言駁斥,霸王忽然一擺手,製止了兩人的言辭交鋒,以堅定語氣道:
“無需多言,我意已決,敵不動、我不動,就在這成皋之下與漢營對峙倒底!”
桓楚與項它不由目瞪口呆。
回頭看兩將神色大急,開口意圖勸阻,項羽灑然一笑,道:“你們全部心神都關注在了當前,卻忘記了我們還有一支活軍在。無論後方的陳縣失陷,還是九江之地的局勢反複,都無需在意,昌兒自會料理的。”
不僅桓楚與項它,連同項莊也有些難以置信。
陳野豬這廝用兵詭詐,可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從鐘離昧、季布、項冠三名重將都在他手裡大敗虧輸可以看出。
而今他占據先手,穩坐地利,九江之地貴族世家儘附,昌公子從燕地千裡奔襲,軍士疲乏,急切間那裡能夠取得決定性勝利?
桓楚咽了口唾沫,剛要開口分說,就見幾名兵士引著一名盔甲破碎神色倉皇的將領,從陣後飛奔而來。
距離還遠,那將領已跳下馬,羞愧對項羽跪拜在地。
眾將一看,赫然的項冠,儘皆大驚,不知這廝突兀跑來此地,又帶來什麼壞消息。
霸王項羽也是神色一變。
幸而項冠接下來的話語,卻是讓他們大鬆口氣,並且喜不自禁起來:
“末將戰敗,丟失九江。季布右將軍戰死,鐘離昧大將軍被俘,在陰陵縣當著漢楚兩軍的麵跳城而死!昌公子一怒之下,一舉攻破陰陵,大敗漢軍,斬殺陳豨及九江之地的貴族世家。而今九江之地平定,昌公子已經移師陳縣,前去鏟除酈商與利幾那反複無常的賊子了!”
項冠也是鬼的很,被屈複給私放了後,情知自己以敗軍之將來見霸王,霸王雖然不會斬殺自己,但一頓重責也是免不了。因此他一路磨磨蹭蹭,走得極慢,一邊派遣麾下護衛,回去偷偷打探陰陵縣一戰的勝敗。
果不其然,長公子沒有讓他失望,乾脆利落一舉拿下陰陵,斬殺陳豨,給他,給鐘離昧、季布,以及戰死的大楚將士,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心頭大快的項冠,就此不再拖延,快馬加鞭,趕來見霸王,由戰敗請罪變成了報喜!
不得不說,這家夥是真會!
諸將一聽,儘皆大喜。
霸王聽聞這個好消息,雖然一直就對兒子滿懷信心,而今靴子落地,還是頗感欣喜,對項冠的小心思也就忽略不計,對他的戰敗更不做重懲,僅僅降軍職一等。
既然後顧之憂解除,大楚軍集中心神,就此繼續與漢營對耗起來。
陳縣,縣令府。
漢營騎軍大將酈商按劍跪坐,雙眼圓睜,怒容滿麵。
在他的逼視下,報信的探騎瑟瑟發抖,懼怕不已。
跪坐在旁邊的陳縣令利幾,也一臉焦躁,一拂袖將身前幾案上盛放著羊肉、鹿肉、雞肉等等美食的列鼎,給掃落地上,一邊對著奏樂歌舞的樂師與舞女大吼道:“滾!統統滾!”
在九江一舉大敗鐘離昧軍,隨後心懷漢營的利幾反叛,讓陳縣重歸漢營,截斷大楚軍後路。
如此一來,項昌軍被陳豨牽製在陰陵,項羽軍被漢王牽製在成皋,反叛的陳縣就如同一根楔子般,將大楚軍給攔腰阻斷,讓他們父子兩軍首尾不能相顧。
局勢可謂一片大好,大漢覆滅大楚簡直指日可待。甚至無須繼續攻伐,隻要靜靜等待兩軍糧儘,自然而然會迎來最終大勝。
故而心情美麗的利幾與酈商兩人烹羊宴飲,欣賞舞樂,樂不開支。
那知道就在他們歡宴即將達到高潮,這名探騎喪門星一樣送來了喪報,將他們給一舉打落無底深淵:
項昌一戰拔取陰陵,將陳豨生擒斬殺,守城漢軍全軍覆沒,大楚軍調轉方向,日夜兼程殺往陳縣城而來,今夜就將抵達城下……
兩將隻以為漢營此番將起死回生,暗而複明,而今聞聽這個消息,才知是回光返照而已!
樂師、舞女、探騎,連滾帶爬出了正廳。
脖頸細長,身軀細長,腦袋圓滾滾如冬瓜,生長的很有特點的利幾,灌足了美酒紅潤潤的小嘴唇,變得蠟黃,不住哆嗦著道:“苦也!為之奈何?!”
這一瞬間,他恨不得用耳光將自己活活抽死。
自己明明已經重新投靠了大楚,並且獲得了霸王諒解,怎麼就鬼迷心竅又再次反叛?對於自己這等反複無常的貨色,大楚陣營根本不可能再給機會,隻會斬草除根,不,肯定會夷滅九族!
想到這兒,利幾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為之奈何?你已經沒有退路了,老老實實在漢營這棵歪脖子樹吊死吧!”酈商掃了他一眼,話語飽含警告的道。
“我自然知曉!我的意思,咱們陳縣,有你的一萬軍,我的三千軍,區區一萬三千兵士,麵對數萬大楚軍的圍攻,如何能夠守住?咱們趁著大楚軍未到,還是棄城而走吧!”利幾苦笑著,話語懇切。
“走?走那兒去?此戰若敗,天下再大,也無你我容身之所。哼,你老老實實在守在縣城,我引軍去會一會項昌那小兒,我就不信這小子真有那等玄乎!隻要能夠將之陣斬,我們就依舊還有取勝可能!”酈商堅定的話語滿含殺氣,丟下利幾,徑直出縣令府而去。
對利幾,他是比對自己都放心,絲毫不怕他會鬨出什麼幺蛾子。
不多久,酈商點起僅有的七千騎軍,在天色黑了下來後,悄悄出了城,前往城南三十裡外的一處峽穀口埋伏好。
他對陳縣周邊地形了若指掌,此地是楚軍前來進攻陳縣唯一之路。
當日在九江大敗季布、項冠、鐘離昧三軍,埋伏地就是他選定的。而今他顯然是企圖重現那一戰的輝煌了。
將六千騎軍列好隊,橫著長矛,騎著一匹皮毛棕黃的健碩大馬上的酈商,站在隊列最前,長吸口氣,又緩緩吐出,心頭充斥著大戰之前的期待與激越。
大楚軍長途而來,項昌小兒絕對想不到以陳縣自己守軍區區一萬幾千兵力,敢棄城牆之利,迎頭痛擊於他,故而這一戰他有十足把握能夠打大楚軍一個措手不及。
“項昌小兒,看來你與鐘離昧一般無二,都是一旦取勝就驕狂自大。竟然敢夜間行軍來攻我陳縣,我且好好給你上一課!”
就在酈商暗暗不斷轉著念頭,“轟隆隆”馬蹄聲滾滾如潮,無數點火光泛起,不知多少大楚騎軍張揚著火把,不斷衝出峽穀而來。
“殺!”酈商二話不說,斷然下令,隨之親自引著數百護衛騎軍,衝鋒在前。
早已嚴陣以待的七千漢騎軍,像是被驚動的猛獸,立時行動起來,緊緊跟隨展開衝擊,並且速度由慢而快,對著湧出來的千餘大楚軍,浩蕩猛烈的拍擊了過去。
“敵襲——”最先衝出來的大楚騎軍立時吹響號角,然後一邊大罵,一邊毫不慌亂飛快排列成陣,一邊一支支火箭在火把上引燃,不斷射擊出去,照亮夜空看清來襲的騎軍有多少。
“漢騎軍僅有七千之眾,不足為懼,立時傳給後方田兼將軍。其餘兵士隨我衝殺,給後麵弟兄爭取時間。”那名最先衝出的騎將下令後,一聲招呼,帶著千餘騎軍向著黑壓壓衝來的漢騎軍采取了自殺式狙擊。
“這些大楚騎軍怎麼與鐘離昧等麾下的騎軍完全不同?莫非鐘離昧麾下的都是假的不成?”
看到這一幕,酈商心頭疏忽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