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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悲愴的號角聲,似帶嗚咽之聲,在垓下城東的連綿小山嶺間回蕩不已。
背陰的山坡上,從山頂到山腳,密密麻麻,遍布著一排排整齊排列的新立墳塋。
山頂,書寫“大楚英靈”的巨大白綢幡,高高張掛,迎風飄展。
在悲涼的號角聲中,大楚所有重將臣僚,或全身甲胄,或高冠博帶,拱手莊重而立,看著站立最前身形雄偉的霸王,一臉肅穆,向著新修建的安葬了戰死將領軍官兵士的“英靈園”進行祭奠。
在重將臣僚身後,從山頂到山腳,在山路上,在樹林間,在每一座墳塋前,站立著數千軍官、勇猛作戰戰功卓著的兵士所組成的巨大祭奠隊伍。
此外垓下城內外的軍營,所有將領兵士,這一刻也全挺立如標槍,麵向著東方戰士陵園的方向。
秋風蕭瑟,山嶺寂肅。
唯有安撫英靈沉眠的號角聲傳響山穀。
對戰死兵士屍身進行妥善安葬,建立專門陵園墓地,並且舉行如此隆重儀式,是所有大楚重將臣僚所沒有想到的。
而這一切的策劃與推動者,自然還是項昌後將軍。
想到項昌前番在軍營中推行的一係列軍略,特彆是“大楚軍功封賞製”,居然真個大幅提升了兵士戰鬥力。與大漢的這場大戰,左中右三軍愣是隻有他率領的右軍取得全功。戰後所有重將臣僚不等霸王示意,動用各自手段,利用多方渠道,將右軍那一戰的經過細節了解了個透徹。三萬軍正麵對戰,愣是將大漢名將孔熙指揮的六萬大軍給強行推平,徹底打崩,了解完後,麵對右軍這等宛如夢幻般的超強戰力,所有重將臣僚心中隻餘兩個字:震撼。
項昌推行的諸多軍略,特彆是“大楚軍功封賞製”,明麵上在霸王力壓之下,在大楚整個軍營進行實行,實則在諸多將領或明或暗的抵觸與忽視下,一直是遮遮掩掩,含含混混,隻有項昌的右軍推行的最徹底。
而今最終結果出來,項昌右軍用超強的戰鬥力、卓著的戰功,在大楚所有抵觸將領的臉頰上狠狠來了一記。
對此霸王沒有多說什麼。然而所有重將臣僚這段時間見到霸王,都是麵色訕訕,情知自己的小心思算是暴露無遺,對於“大楚軍功封賞製”自然也不敢再有絲毫阻滯,第一時間將這一戰各自麾下斬殺立功的兵士、軍官、將領,給梳理出來,根據封賞製絲毫不大折扣進行兌現,並且也都規規矩矩請了霸王前去頒布賞賜。
對於項昌長公子提議推行的一切軍略,也空前重視,不僅不再唧唧歪歪,而是老老實實推行。比如當前的這戰死兵士的妥善安葬,舉行祭奠儀式。
祭奠儀式舉行完畢,項羽緩緩站直身軀,回過身來,看著從山頂到山腳下站立的將領、臣僚、軍官、兵士,看著一座座新立的墳塋,忽然一股莫名情緒湧動起來,自護衛手中接過了一個牛皮大喇叭,大聲道:
“今日,我們在這兒祭奠我們戰死的袍澤兄弟!自起兵反秦至今,經年血戰,無數將士戰死疆場,頭枕青山,魂歸地母。有人疑問,他們的死,是不是白費?他們的死,是不是值得?畢竟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在這兒我要說的是,他們的死絕對不是白費,他們的死絕對值得。他們,是我大楚的骨鯁、是我大楚的英靈。
他們,是倒在了建立一個富足強盛新大楚國的道路上的。為了這個目標,今日,他們倒在路上,後麵,還將有萬萬千千的弟兄,包括我、包括當前站立的所有將領臣僚,都做好了隨時倒在這條路上的準備!我們,死而無怨無悔!
在我心中,一直擁有一個夢想,從東方太陽升起,到西方太陽落下,從北方四季嚴寒冰封,到南海全年溫暖如春,儘是我大楚帝國疆域!
在我心中,一直擁有一個夢想,在大楚,在這個新帝國,君主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旌旗所指,光耀四方,同時又心懷悲憫,慷慨仁慈,愛民恤弱,正直坦蕩。
在我心中,一直擁有一個夢想,在大楚,在這個新帝國,所有貴族、官員,品行高貴,舉止端正,德才兼備,襟懷寬廣,清慎勤能。
在我心中,一直擁有一個夢想,在大楚,在這個新帝國,兵、商、民、工,各行各業,各司其職,安居樂業,生活安穩富足。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夢想,在大楚,在這個新帝國,四海升平,馬放南山,刀兵入庫,百姓不再遭受戰爭苦難,不再忍受親人生離死彆之痛,永享太平之樂。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夢想,在大楚,在這個新帝國,無饑饉之患,無凍餓之人。須發斑白的老人能夠安養晚年,有暖和的皮襖穿。孩童能夠無憂無慮健康長大,孤寡老弱傷殘能夠得到妥善照顧。尋常家庭不時能夠有肉吃。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夢想,在大楚,在這個新帝國,民眾通情達理,謙和有智。每個城池、每個村莊,認認真真辦學校,讓每個孩子能夠讀書識字,接受教育。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夢想,讓我的帝國,讓我的民眾,永遠站立世界中央,永遠輝煌富足強大。
我的將士們,在此,作為你們的王,我要問,你們可願與我一起去建成這個帝國,實現這——個——夢——想?”
說到最後,項羽陡然右手握拳,振臂一聲厲呼。
此帛書已傳遍三軍,並且由都尉負責告知到他們每一位軍士。將領、軍官、軍士們原本將信將疑,而今聽霸王親口所言,再無懷疑,一個個熱血湧蕩,滿目憧憬,完全被項羽所描繪的那副新帝國的美好景象給迷住,不能自已。
特彆那些平民出身的軍官與兵士,渾身熱血湧動,一顆心臟好像要自喉嚨跳出來一樣,同時振臂高呼:
“願!”
“願!”
“願!”
聲如雷震,山穀回響,自廣袤無邊的大地遠遠傳播了出去。
同一時間,項昌帶領一千騎兵悄然離了軍營,向著南方舊楚故地馳騁而去。
聽聞東方山穀傳來的吼響,項昌臉龐笑容燦爛,這一刻,穿到這個世間以來的迷茫、恐懼、虛怯,一掃而光,代之的是無儘的堅定、驕傲、自信:
“老子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帶來了鐵與血,而是秉承無上的使命!老子要讓這片深沉摯愛、古老而神聖的土地,讓這個曆史悠久聰明智慧勤勞善良的族群,消除野蠻、粗鄙、自私、貪婪、愚昧,加速富庶高貴進程,重重投射進一束文明之光……”
與漢營這一戰要說最大收獲,就是奪取了一大批戰馬。死掉的吃肉,腿折腿瘸的配種,完好無損的也有兩萬餘匹,因此項昌帶的這支騎軍儘皆奢侈到一騎三馬,並且全是高頭雄壯的良駒。
疾馳一日,換馬人不歇,及待徬晚時分,距離垓下已遠。
西方平坦蒼茫的原野上,一輪光束收斂的赤紅巨日緩緩向著地平線沉下。勁冽的秋風像是上天揮下的鞭子,不斷抽打著凋零的樹木、衰敗的雜草。
項昌勒騎而立,靜靜看著這副絢麗的圖卷,禁不住輕聲吟誦:
“經年塵土滿征衣,遍觀秋風凋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聲勁碎餘暉。”
侍立身後的屈複,貴族出身,頗具文采,神色大訝:“將軍,這是詩嗎?與詩經很不相同,感覺更、更直白易懂呃。”
項昌尷尬一笑,擺了擺手,沒有就這個話題聊下去。
此時前方四下飛探尋找安營地的探騎,回來稟報,在東方不遠有一處小村落,可以休憩。
項昌點頭,引騎軍向東方跑出不多遠,果真一個小村莊出現在視野裡。典型的北方村莊,被一圈矮矮的夯土牆圍了起來。牆外雜亂長著一大圈柳、槐、楊等大樹。牆內的房舍全是黃土夯牆,灰白蓬枯的茅草覆頂。有不少好像無人居住,屋頂都塌陷掉了。
這時有蓬頭垢麵、衣衫破爛的村民,偷偷趴在矮牆上,用驚恐、憎恨的眼神向外張望。
項昌原本想進村歇息,看著這一幕,暗暗歎息一聲,發現村南有一片打穀場,就下令到打穀場安營。
眾將士大感意外,卻不敢違抗軍令。打穀場極為寬敞,容納千騎綽綽有餘。散出十幾探騎遠遠向著四麵八方警戒,其餘騎兵忙碌的安紮帳篷,或者去不遠的水塘取水,清洗飲喂戰馬。
隨著巨日沉沒,天色黑了下來,打穀場上燃起了篝火,騎兵們一邊喝著煮沸的熱湯,一邊美美吃著用頭盔煮熟的小米與馬肉混合的肉糜。
在周殷協助下,項昌製定了足有幾十條、極為細致的大軍安營條例,比如不準隨便亂喝生水,比如保持軍營清潔規整,比如不準賭博叫嚷等等。開始騎士們自然很不習慣,屢屢違反,被護軍都尉周殷狠狠抽了幾次鞭子後,就慢慢都遵守了。
一切收拾完畢,吃完了肉糜,騎兵們圍著篝火堆團團而坐,開始了每天晚上的例行學習。
學習的內容很不相同,有時是軍規條例,有時是如何行軍,有時是如何布陣,有時是與敵人攻殺實戰技巧。
每天晚上必不可少的,是必須學會兩個字。
今天晚上不同,學完字後,貴族出身的中級軍官高舉著一份帛書,紅光滿麵的輪流大聲宣讀著一份霸王詔令。每讀一條,還用平民出身的文盲騎兵能聽懂的大白話,再詳細解說一遍。
就在讀的正熱乎,一位渾身乾瘦,須發花白蓬亂的老翁,穿著漿洗乾淨,卻打著布丁的灰褐色袍子,帶著幾十名赤著上身,僅僅腰間圍了一塊布片、同樣乾瘦的壯年漢子,肩扛手抬著熱湯,小米與野菜熬煮的糊糊,戰兢兢的走出了村子,摸到營地邊來,向守衛的騎兵懇請求見主將。
項昌接到騎兵傳報,忙帶著周殷迎了出去,見老翁身後的青壯年村民所抗抬之物,立時明白這是來勞軍的。
項昌笑容滿麵,向老翁略作詢問,原來這是一個王姓聚居的村落,老翁是族長,名王何季。連年征戰,村子僅僅還有百餘戶人家,並且大多都是老弱,壯年隻有這幾十名了。
見這些精壯凶惡、一看就不是善類的騎兵,沒有像以往的軍隊那般進村禍禍,而是駐紮村外,村內百姓大為意外,終究不敢將他們視而不見,猶豫再三,族長王何季硬著頭皮前來勞軍,而今見小將軍頗為和善,方稍稍放下心來。
聽族長皺著眉頭,搜腸刮肚,磕磕絆絆說著半文不白的勞軍話語,卻絕口不提讓王師進村歇息的話,項昌一笑,一邊將老翁迎進軍營。一邊溫聲道:
“老丈不必驚慌,我的這些兵士都是出身咱們楚地的平民,等於是咱們的子弟兵,此後他們絕不會再做出騷擾你們的舉動。一旦再出現那種情況,我定會嚴懲不饒。”
說著他揮手讓騎兵將米粥糊糊收了起來,然後用曬乾的馬肉將器具裝滿作為回禮,讓村內壯年給抬回去。
沒有想到這些軍士這麼大方,看著那些黑黝黝的馬肉塊,村子的壯年們雙眼放光,喉頭不住飛快蠕動,也就是還在軍營,否則能撲上去嘶啃起來。
王何季這時已知項昌身份,聽聞是大楚霸王的長公子,慌忙跪地磕頭,項昌拉了半天才拉起來。
大楚長公子富有四海,自然不屑於搶劫自己這個破落小村子,王何季這時才真正放下心來。這時見村內壯年渾身冒著熱氣,看著項昌回贈的馬肉一副餓死鬼投胎的垂涎樣子,感覺丟了人,禁不住大氣。
王何季又自壯年中拉出了七八名十幾歲麵黃肌瘦的女子,堆著滿臉諂笑,向項昌推過來。
項昌愕然,不知這位族長是什麼意思。
站立身後的一乾將領頓時露出詭異的笑容。
周殷探過頭來,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項昌麵色陰沉了下去。
這些女子卻是王何季送來給他與軍中將領侍寢的。以前軍隊進村,不僅強征壯丁,搶奪平民的吃食,欺負女子的事兒更是家常便飯。
見這些兵士大爺不進村,不騷擾,族長王何季卻不敢不識趣,故而不僅咬牙將村子僅有的一點存糧分出一半熬粥送來,連帶侍寢的女子也不敢不備好。
項昌自然態度堅決的拒絕了,讓村子壯年們將馬肉與女子送回村去。
對於項昌這般舉止,周殷倒是毫不意外。在垓下時,項昌將侍女全都送到了傷兵營照顧傷兵,與英布一道大敗劉邦後軍俘虜了諸多美姬,也一個未取,都分給了兵士,——以他這等年紀的精壯少年那有不好女色,卻這般自我要求堪稱嚴酷,自然所謀甚大了。
這一點,無疑是最得周殷讚賞。他的舊主霸王之所以大失人心,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以前對自己**絲毫不加節製與控製,那叫一個隨心所欲,恣意妄為。當然前番被大漢的接連爆錘下,在項昌的大力規勸下,而今也有了截然改觀。
項昌熱情招呼族長在篝火旁坐下:“夜來無事,老丈不妨也與我們一起坐坐,參加一下我們的篝火夜學。”
老丈對什麼夜學沒有什麼興趣,然而項昌長公子邀請,也就儘量莊重的在篝火旁跪坐好,側耳聆聽。
“……
未來的大楚新帝國,兵、商、民、工,各行各業,各司其職,安居樂業,生活安穩富足。
未來的大楚新帝國,四海升平,馬放南山,刀兵入庫,百姓不再遭受戰爭苦難,不再忍受親人生離死彆之痛,永享太平之樂。
未來的大楚新帝國,無饑饉之患,無凍餓之人。須發斑白的老人能夠安養晚年,有暖和的皮襖穿。孩童能夠無憂無慮健康長大,孤寡老弱傷殘能夠得到妥善照顧。尋常家庭不時能夠有肉吃。
……”
圍著篝火堆,聽著貴族出身的將領宣讀講解著霸王的詔令,想象著上麵描繪的那副做夢都不敢想的富庶昌盛的景象,沒有戰爭,所有人都能夠安居樂業;沒有饑饉,所有人都能夠穿得暖、吃得飽,不時還能吃頓肉,孩子們還能識字學習……所有軍官、騎兵都是滿臉憧憬。
“要是以後真能過上這樣的日子,真是死也甘願。”姿勢彆扭跪坐在項昌身旁的族長王何季,聽不幾句就完全入迷了,一臉惆悵的歎息著道。
項昌微微笑著看著他,無比認真而堅定的道:“一定能夠實現的,老丈。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強盛的帝國。”
王何季“嗬嗬”笑著,連連點頭,神情卻是有些敷衍,並不如何熱切。也是,以他的年紀,經曆了足夠多的滄桑,自然不會聽年齡可以做他孫子的小年輕吹幾句牛逼,就輕易去相信什麼。
那怕他是大楚霸王的兒子。
見老翁神色不信,項昌也不氣餒,情知飯總是要一口一口吃,路總要一步一步走,而自己此番畢竟算是真正意義的出發上路了。
隻要出發了,那一步一步走的堅實,篤行不怠,總有一天會走到的。而到那時,所有不相信的、懷疑的,甚或反對的,自然而然也就都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