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營地。主帥營帳前。
一片寬闊平地上,在十幾堆篝火的照耀下,釜中燉煮著羊肉,炭火上炙烤著羊腿,一場宴席正在進行。
周圍一隊隊披掛甲胄的強壯漢兵,手執矛戈,守衛嚴密。
身為當前六十萬漢軍主帥的韓信,卻沒有坐在宴席上首,反而陪坐對席。
頭戴高冠衣裳隨意、高鼻梁隆眉骨、長得很有特點的漢王劉邦,箕張著雙腿,吊兒郎當的坐在上首,抓撓著亂糟糟的胡須,一手抓著一隻大酒樽,笑嗬嗬道:
“項籍小兒狗急跳牆,前夜出城突襲,幸而有齊王運籌謀劃,部署周密,不僅偷雞不成,反而大敗虧輸,殘存不多的老本又折損了過半。這等功勞著實不小,眼見敗亡已成定局,——來,齊王,滿飲此杯!”
劉邦與項羽交戰多年,大小戰不知凡幾,在項羽手下就從來沒有勝過。
特彆那場舉世皆驚的彭城之戰,他趁項羽率軍進兵齊地鎮壓反叛的田榮,集合了所有軍隊,麾下張良、陳平、韓信、呂澤、張耳、夏侯嬰、灌嬰、樊噲等謀臣猛將更是傾巢而出,還“劫持”了常山王張耳、河南王申陽、韓王鄭昌、魏王魏豹、殷王昂等五大諸侯軍隊,足足彙聚了五十六萬大軍,長驅直入楚國腹心,一舉占領江淮之地,拿下楚國都城彭城,可謂形勢一片大好,當時幾乎人都以為項羽敗亡就在眼前了。
哪知道暴怒之下的項羽率三萬精騎日夜兼程,奔襲回救,居然一舉將五十六萬漢軍打得大敗虧輸,劉邦僅帶著十餘騎逃的性命,辛辛苦苦數年積讚的家底一把清空,連帶老爹老婆孩子都一並被項羽給俘虜。
可謂遭遇到起兵以來最大的一場敗績。
也正因為慘遭了項羽的這番荼毒,才讓劉邦終於醒悟,知曉自己軍事才能比之項羽是萬萬不如,故而在當下這至關重要的漢楚大決戰,才不敢再自任主帥,而是將兵權交付給了韓信。
不得不說,劉邦的確夠無賴,為人行事都有著靈活的底線,但他同樣卻也有著靈活的頭腦,能夠知人善任,並且恢宏大度,善於采納諫言。
正因為他的這番正確決策,韓信這位被後世譽為兵仙的絕世奇男子,得以放手施為,布下十麵埋伏,將項羽這頭令人驚悚忌憚的無敵猛獸,給牢牢困在垓下,逃脫不得。
身材高大、額角飽滿的韓信,聞言,濃密而短、如柳如劍的雙眉向上揚起,臉上帶著疏淡而自矜的微笑,起身上前,接過酒樽一飲而儘。
當前的他,相當於鴻門宴時的項羽,雖然不如封齊王、號霸王那等人生高光,卻也正處於此生功績的巔峰。
見韓信毫無謙詞,昂然而立,對自己的誇讚坦然受之,劉邦眼底一絲冷光閃過,麵上卻越發親熱歡喜。
轉頭對環坐周圍的騎兵司令灌嬰、大漢軍屠夫樊噲、中軍首領兼馬夫夏侯嬰,以及戰功卓著的曹參、勇武過人的周勃、陰謀家鼻祖陳平等等親信、心腹,劉邦豪氣萬丈的道:“項籍小兒被圍這垓下小城,窮途末路,此番再難以翻盤。來,大家都滿飲一杯,預祝功成。”
眾將領轟然應諾,紛紛舉杯。
這時,身形瘦弱,麵貌呈現一股陰柔俊美的張良,緩步自遠而來,在劉邦親自起身、親熱中帶著敬意的連番招呼下,走了過去,跪坐在身形挺拔、堪稱當世美男子的陳平一側。
“漢王,已經安排好了。”張良對劉邦微微低頭,微笑著輕聲道。
環坐的將領、謀士,都齊齊精神一振。
在張良做了一個噤聲的示意中,眾人都停了交談、飲酒,做出側耳傾聽狀。
“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愴……”
營地中,萬千名兵士忽然唱起了楚辭小調。
小調幽怨而悲涼,如泣如訴,哀切入懷,軍中兵士聽了都不由生出濃重的共鳴,滋生出厭戰思鄉思親之情。
連同列坐的將領,也禁不住麵泛惆悵之色。
劉邦忽然來了興致,跳起身來,用餐刀敲擊著銅釜,哼哼唧唧也跟著和唱:
“最苦戌邊兮,日夜傍徨;披堅執銳兮……”
唱不幾句,他唱不下去,丟下餐刀咧嘴“嗬嗬”而笑:
“媽的,這楚辭小調還挺難唱,喝酒、喝酒!”
眾將領紛紛舉杯,卻都有些心不在焉,連同韓信在內,都禁不住看向垓下城牆方向。
當下雖然猛將如雲,良臣如雨,更兼集結六十萬大軍,卻愣是沒有一人敢掉以輕心,更不敢妄言與項羽正麵對壘,決一死戰。
畢竟那個男人創造了太多太多的奇跡與輝煌,讓在座的每個人都心有戚戚,不到砍下他的腦袋真正將他殺死那一刻,都心懸在半空,誰也不敢言必勝。
實則他們此番跟隨劉邦前來韓信主帥營帳,自然不是為了歡宴,更不是為了提前慶祝勝利,而是為了見證這位身軀瘦弱麵貌柔美、智謀卻是深不可測的智聖,再出奇計,瓦解楚兵士氣,惑亂楚兵軍心,給窮途末路的那位霸王最後致命一擊!
那位真無敵的霸王手下殘存的那五萬楚兵,可是以江東八千子弟兵為骨架,以楚地子弟兵為血肉,跟隨他征戰多年,是實打實的百戰猛卒,戰力驚人。
如果他真個選擇玉石俱焚,來個拚死一擊,那麼即使漢軍贏得最終勝利,也是要付出堪稱巨大的代價,在座的諸將不知幾人怕也要殞命此地,連同劉邦也不敢稱安全。
故而那怕是主帥韓信,聞聽張良這條計策後,也大喜過望,立即毫不遲疑同意實行。
那個真無敵的男人那怕已成困獸,依舊給這群當今天下無論武力還是智力都堪稱最頂尖的一小撮人,以深重的壓力。
他們眼下就像是一群等待撕咬分食瀕死獅王的鬣狗,戰不敢戰,隻能憑借人多優勢團團圍住,然後耐心又焦切的等待著獅王的自我崩潰。
而為了避免遭到獅王的臨死一擊,還要行使詭計,瓦解獅王的鬥誌戰意。
看出諸將們的惴惴,劉邦砸吧著嘴,有些不是滋味,卻又自失一笑,詢問張良道:
“你挑選出投降的楚人士兵,又教他們排演、合唱,費了這麼大工夫,這區區楚辭小調真有那麼大威能,能讓被困楚兵不戰自潰?——如此,卻不是足抵幾十萬精兵?”
本質就是一個無賴,是十足十的實用功利之徒的劉邦,可從來不會為了麵子而放棄實利。
在他看來,隻要能夠取勝,那麼無論多麼卑鄙肮臟的手段,都是可以用的。
而張良跟隨他多年,智謀百出,久經檢驗,他其實是毫不懷疑,之所以這麼說,就是為給諸將做個心理按摩,放鬆一下緊繃忐忑的心神。
實則劉邦自己也感覺此番是穩了,那個真無敵的男人再神勇,畢竟也是人,不是神,陷身牢籠,此次絕對翻盤不了了。
而這時在城下探聽消息的漢兵接連來報,說麵對漢營的悲涼楚歌,垓下城頭一片死寂,隱隱有楚兵微弱哭聲傳來,還有楚兵對著城下大罵,讓漢兵不要唱了,好像情緒已崩壞!
眾將大喜,驚歎看向那有著婦人般柔美麵容的男子:此法子居然真有效!
張良微微一笑,輕聲道:“眼下不過是開始,且讓情緒醞釀一番,待明日再看,效果還將更大。”
劉邦心頭大快,又滿飲一杯,醉醺醺、樂嗬嗬說起了諸將喜聞樂見的話題:
“據聞項籍小兒有一寵姬名虞,那怕作戰也一直帶在身邊侍奉。前番攻破彭城,將項籍小兒其餘侍姬都搶了來,可惜獨漏掉了她。此番破城,諸位將軍可要在意,一定要將那小娘們給完好無損的取來,寡人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的國色天香,勾得項籍那等英雄都不舍輕離。”
樊噲、灌嬰、曹參等將領“嗬嗬”怪笑,連聲應諾。
而就在這時,城頭上忽然響起了“咚、咚、咚”沉悶激昂的戰鼓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