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如約而至,整個於闐國都草長鶯飛。
於闐,即後世新疆的和田地區,漢西域三十六國,唐安西四鎮之一。
國祚從先漢一直延續至今,安史之亂期間,曾遠赴中原勤王。之後隨著李唐統治衰落,吐蕃勢大,靈帝以後與長安失聯,朝貢不再。
於闐的出名,美玉是其一,其二在於,它是地理、文化上真正意義的東西文明分界。
越過於闐再往西,就是先知、哈利路亞的領域。
在曆史上,這個小李唐與怛羅斯朝廷進行了一場漫長拉鋸。為此,他們與宋、遼、甘州回鶻都締結過外交,但由於位置偏遠,宋遼都鞭長莫及,甘州回鶻又與遼國、靈夏黨項爆發戰爭,最終獨木難支,戰敗亡國。
不過更冷酷的影響是,這場持續半個世紀的宗教戰爭幾乎完全摧挎了西域。塔裡木盆地等地區大量唐氏風格的回鶻人、突厥人、中亞係白人、吐蕃人死亡,城市被化為灰燼。生產力嚴重破壞。西域整體上的吉哈德化趨勢也已經不可避免。使得此後的西域在史書上,形同無物。
這是一座繁華的綠洲古城。
還有兩漢時期的皇帝賜詔碑文,李世民、武則天、李隆基的賜詔碑文。
戴襆頭穿圓領的,形貌頗類的士卒站在城門上,台階上,道路旁,到處都是。街道上,也有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輛。坊市裡,佛音渺渺,煙火迷離,舍利塔矗立。
一路荒涼過來,看到這人間喧嚷的景象,雖然還不上西京南闕一個尾坊,也讓杜狐有點眼淚汪汪了。
總算,這狗日的於闐,還在………
總算看到了點華風夏土,不是鬼村,部落,沙漠!
杜狐用了半條命,才走到這。
黃昏裡,街道上一老一少被夕陽拉長了背影。
老白男背著一個破木箱,滿身碎絮,一頭夾雜著胡楊葉的枯發,牽著一匹瘦骨嶙嶙的驢子,杵著根木棍。
小的披頭散發,踏著一雙手打的新鮮草鞋,正把頭發一撩,叉腰俯身,有氣無力的咧嘴大笑:“謔謔謔謔謔………聖帝保佑………雜種,再撐會,進了宮見了王,有你的好酒好肉,這就算向導費了!”
使團的人數有所減少,除了向導,隻剩他一個人。
其他幾個,都在路上病了,就地休養。
“得加錢!”老白男聳了聳行囊,露出一口缺齒的老黑牙:“陪你走了幾百裡,要死了。”
“若是王打賞,分你一半!”杜狐幾個踉蹌衝到一個餅攤前,抓起烤餅混著巴掌上的泥巴就往嘴裡塞,還連連含糊叫道:“彆打!彆打!一會自然有人來結賬,俺是聖唐使者!”
“聖唐?”老板逮雞崽般將他拎在手心,一臉鄙夷:“什麼聖唐?”
不是,哥們………杜狐兩眼圓瞪,又掃了掃圍觀行人:“你們連聖唐都忘了?”
啪!老板一巴掌打下:“瞧你這模樣,哪裡的乞丐冒充行頭?!”
杜狐欲哭無淚,捂著蓋上五指印的臉:“如假包換!”
老板盯著他。
“不管你信不信,我投降!”杜狐舉起手,乾脆不去理會老板的拳頭,自個啃著麵餅:“送我報官吧!我看你們,規矩和聖唐應該差不多。白嫖一個餅,總不至於砍頭吧?要鞭刑,隻管來。”
然後老板想了想,取來繩索:“等街使過來了,就摁在在路邊,扒了衣裳打!”
杜狐伸出手,點點頭:“綁吧,輕點!”
………
每個人都有名字,而於闐王的複雜名字毗訖羅摩,世人早已忘了。
見王發,年必有災,是於闐的民俗怪談。好事妖神是民間風氣。王錦帽,金鼠冠,妻披金花,是王室的服化習慣。所以夫妻倆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同時,又裹得嚴嚴實實。
王後美麗多情,王平庸守成。
花園裡,王後攜手而行,正在錦簇繁花間漫步。
“歸義軍請迎娶月亮公主聯姻之事,大王考慮的怎麼樣了?”王後歎氣道:“自打去年聽到風聲,不願遠嫁的月亮就愁眉不展,形容憔悴………”
尉遲王有些煩躁,搖頭道:“文化的侵蝕是潛移默化的,等形成一定氣候,必然導致我國內部劇變,繼而招來西方邪惡勢力的武力侵略。如今怛羅斯那邊日漸強盛,吉哈德異端不斷東侵。長此以往,必成大患,我們也離不得盟友。因此,皇道派的高昌回鶻、甘州回鶻、歸義軍等等,都可以發展外交。”
“這樁婚事,寡人本來也是屬意的。可張承奉野心勃勃,寡人擔心與他牽連過深,會為月亮埋下災禍。”
聞言,王後凝重道:“如果不願聯姻,不如先發製人,趁現在艾哈邁德(阿巴斯諸侯、薩曼開國君主)與奧古爾卡克(二代喀拉汗)正在激戰,先攻黑汗?”
尉遲王沉默:“那一年,帝國之虎高仙芝引天兵天將駕數萬精胡浩蕩西征,大敗而歸。當時我國數千兒郎就在唐協軍當中…………如今我邦勝兵不過萬餘,即使征發丁壯,最多也不過幾萬人,勢單力薄,哪敢西望。”
“那就這樣坐看威脅靠近嗎?”王後苦澀道:“如果是這樣,我邦一定會走向滅亡。”
“相信子孫的智慧………”尉遲王仰天太息:“於闐不會亡於你我之手就行了。寡人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
“為什麼不聯係中國呢?”王後打理著滿頭金花,看著池中魚:“有天子撐腰,情況會好得多吧。”
“寡人早就說過。”尉遲王淡淡道:“聖唐早已不是那個盛唐,已百餘年沒有來詔,如今已是魏晉一樣的地獄亂世,而且連歸義軍都奈何不得,又怎麼指望他們遠涉西域………”
王後無言。
“且寬心,災難還離得遠。”尉遲王攬過王後,臉上掛著微笑。
“報——!”
突然,一個大臣匆匆跑進花園,叫道:“大王!抓到一個自稱唐朝使者的乞丐!此人喚杜狐,隨身還攜帶著一份蓋了傳國玉璽和中書門下一應署名的詔書。街使再三查看後………”
“什麼?”尉遲王大吃一驚,衝左右吼道:“帶他來見我!”
王後一怔,少婦桃笑的大眼睛看著他,拉著他的手,一蕩一蕩,晃了兩下。
“不!”尉遲王一拍額,及時叫停:“也罷,寡人去見他!不對罰了便是。”
“我也去。”王後提了提裙,步子變大。
配合她那雙充滿彈力的大長腿,婀娜之間,有種彆樣的美感。
…………
會館裡,杜狐走來走去,尋思著怎麼才能讓對方相信自己真的是聖唐使者,聖帝特使——如此遠行,除了那份和內衣和命綁在一起的詔書,他已經丟失了其他所有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物件或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