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四年二月初八,北京。
龍山雄接諸峰,溝穀幽深,其中兩山石窟聳立,一頂鏡台西掛,殿宇層疊。是高歡故宮,李克用為秦國夫人祈子而建的興德觀,大悲寺等等。
李大王兒女不少,播種也賣力,劉道尋卻一直無子,李大王憤懣,劉道尋也非常抑鬱沮喪,秘密周請郎中,都說不孕不育。問方士,也說什麼:“威烈遠揚,所以種不出嫡子。”
都勸愛好和平,積德行善,培養念力,李大王卻哪養得住?
當然百官也有搜羅玄門江湖,隻是這些仙方紅丸服食後,除了讓劉道尋身子更熱,更興奮更耐久,叫得更凶,也是屁用也無。
為這個,李大王不知痛扁了多少將官,抽哭了幾路隱仙聖侍。
無奈,隻好在這青雲之上大興土木,養鬼請神,為愛妻找寄托。
自然也有擔任離宮的建築,譬若萬壽院,紫夏台,以備休憩。可往往剛出神院,就按耐不住,把劉道尋架在香壇上,大行撻伐。
這倒不是急色,實在是劉道尋刺激。
既有馳名美貌,還精湛騎射,練出了體操員身段,每當汗流浹背,臉蛋嫣紅,那感覺~智慧樹方麵也擔任著外置大腦。故無子也被李克用視若生命,認為無女可相提並論。
隻是每每為愛鼓掌,醜聲傳蕩,居士們煩惱。
因此沒兩年,幕府不知訪了多少道門,破了幾處禪門,才“請”來把這深山廣刹裝填得稍有人氣的僧道就跑得七八。隻剩一幫花和尚騙吃騙喝,一群曦月女冠燈紅酒綠,偷偷接待“遊客”,也不分軍兵老漢,隻管賺取好處,墮落肉欲。
這個午後,這片青雲園林曲徑通幽,隻有鳥雀婉轉,鐘鳴鼎霧。身處其間,接飛泉,看石潭。倚繡門,蕩秋千,舉頭一望是藍天。樹林陰翳,隻瞥見幾團白雲。
天下動蕩,我怎麼沒感覺到?
一名大袖飄飄的侍女,披著綠妝,隻是策馬上山,低聲喝罵:“夯貨!還在打秋。差使不好,豬圈也沒得睡!現下局勢鶴唳,火深氣重,都緊張些!”
山道邊,早就有鶯鶯燕燕的侍者憑欄歡笑。任何時候的天龍山都是絕景。難得至此,也沾沾自然氣息,染染佛道嘛。
畢竟殿下也說,太虛好,淒冷以度。歎平凡人間,才顯世外難得。
聽到綠衣女教訓,丫頭們趕忙各就各位。
山清水秀的雲霧裡,就聽見熙熙攘攘,大隊人馬拾階而上。
“這離苑告成,費君心力。妾每次來總是心寬喜樂,君耽於征伐卻來的少。昨日班師停當,便攜來散散心,聊表思念。”
劉道尋一襲袒胸粉紅曳地裙,兩腮塗著玫瑰胭脂,眉心鈿朱痣。
也健美端莊,在山道上儀態不失,不紅不喘,隻是珠玉動聽,溫口軟語。
李大王緋衣坐在肩輿上,表情委頓。
劉道尋百般撫慰,他倚在靠背上,半天才歎息:“幸甚,還能複見姐姐。撤軍路上,幾度將死。一想到與姐姐陰陽兩望,就心如刀割。去時豪情壯誌……作為一個蠢得可以的節度使,我終於要被自己的蠢和剛愎自用害死了,隻恨連累了你們。”
和聖帝一樣,李大王也是個姐姐控,對他尊重的女人稱姐。
劉道尋捉住空袖,輕輕地,一蕩一蕩:“還疼不疼?”
“不疼。”李大王鼻子一酸:“我挨的刀多了,血一乾便無妨。”
劉道尋抬眸,化作鄰家大姐姐的溫柔模樣:“這一刀,夠改掉剛愎自用吧。”
“能。”李克用眼淚都要飆出來:“但恐為時晚矣。多年來聚少離多………姐姐在那個暖暖小小的球場鋪子裡,怕是等不回我幾次了。”
她垂睫:“那就想想怎麼辦。”
“怎麼辦?聯絡朱大郎?”李大王眼中帶著詢問。
劉道尋漠然道:“有可行性,但不足自信。唇亡齒寒總有用,便不會有春秋入戰國,戰國歸秦………福兮禍所倚,藩鎮興盛的根本——武夫政治、合縱連橫——也會是它衰敗的原因。元和驕藩被各個擊破,就是體現。”
“況下克上的年頭,藩方縱橫也許剛達成,節度使已被殺全家,向朝廷領賞,請留後。君之威望,也已不支持縱橫。再敗一兩次,我們的結局可以預見。”
李克用苦笑,咀嚼著這幾句話。
“君可以再賭,也許能翻身,大概率覆滅。”
“但不賭,隻是放棄一些地盤、名頭、榮譽而已。”
李克用沉默不語。
前兩天他還怕得要死,但回到北京,看到強壯的兵馬,黑壓壓來迎的文武百官,巍峨雄踞的龍城,來到天龍山,看到令人心情舒緩的美景,聽著佛音道鐘,手臂也不疼了……
似乎,又沒那麼怕了。
來了,大不了就守城。
以聖人的實力,難道還能硬啃下?
再說,還有軍近十萬,雖然精銳之師剩得少,但這些人馬也不是飯桶。河東這個地貌,隻要聖人來攻,勝率還是有,且不小。
而且冷靜下來複盤,左馮翊會戰純粹是一時犯糊塗,沒按兵法所致。
非是聖人厲害,王師很能打。
這是送出去的敗仗。
如果重來一次,決不會敗,至少不會敗這麼慘。
況且,現在服軟也不能繼續持節,狗皇帝要的是自裁謝罪!
就這麼跪了,忍了斷臂之仇,既傷麵子,屈辱,也還是有點不甘心,不情願。
還折了燕帥夫人張慧,痛哉!
但還是有些擔心。
點很多。
朱溫在這個當口選擇不服軟,最後也沒能贏。
真是為難!
野心、僥幸心、對下克上的畏懼、對討伐的忌憚、對朱溫教訓的謹慎在心裡反複博弈。
一會皺眉,一會閉眼。
一會捏拳,一會發呆。
一會喃喃自語:“咦,這都有盟友幫哦!”
一會沉吟長久,悲天憫人:“不行,全城生靈係於我手。”
煩躁無比。
饒是對李克用知根知底的劉道尋,也暗自鼓掌冷笑。
這個份上了還放不下,真是好樣的。
抱著萬一的希望,她問:“遣聖人喜歡的妙微、亞子與郭崇韜率隊奉表吧?帶些財貨,誠懇的謝罪。五百萬貫錢賠不出,就遵從河東北道、河東南道、北京道的調整,換取讓大郎繼承北京帥位,改修事君之禮,如此可以紓難?”
李克用仔細看著劉道尋依然的鄰家大姐姐模樣,突然一笑:“……這些日子,姐姐受苦了…………”
劉道尋扣著他的五指,眨眨眼睛,勉強笑笑:“你知道我,當男人使,也行。”
李克用摸著自己心,微微笑:“我是說心裡。怎麼說,姐姐也是女兒。要留心軍中,看著軍府,管著家裡,還不知前途,種種壓力……我也是是遭逢過人,理會這感覺。”
劉道尋低頭不語,默默行走。
“姐姐建議好,就且談談吧。”李克用表了態,躺在肩輿上,迎著林間日光,淡淡感慨:“一家之主,總不能一直不管家人的好歹罷?我麻了,對這年歲也累了怕了……隻要能談妥,我們當忠臣好不好?你平平安安的,妙微打發個穩妥人家,盼著外孫長大,出個二世聖人,過點富翁生活,吾願足矣。雖然有些辜負部下,可某的姐姐,是最緊要的………”
英雄末路,縊王悲歌,就是這副情景?
難道君真清醒到了這一步,有了這個知進退的智慧,明白該放手時就放手了?
劉道尋隻是不信。
或許是自己剛剛表露的想法,已經大大得罪了他,引起了猜忌。
敘話間,一行人登臨峰頂。
雲蒸霞蔚,風輕雲淡,香氣煙霧隻是在身邊流動。
劉道尋負手而立,憑欄遠望,清冷山風將她粉紅大袖吹得膨鼓。秀發飛舞,恍若神仙禦風。
終於還是要走到這一步?
沒辦法了啊。
似乎隻有做下克上打算了,將李君囚禁,換一個穩健掌權者。
劉道尋心神恍惚。
肩輿上,李克用依然微笑的望著姐姐高挑的背影身姿。
隻是到最後,那笑意中的熾熱之愛,變成了陰森。
這個聖唐早就不過是一張爛皮,一艘破船,一座鬼宅,隻是聖帝在用自己的命在給它強行延壽。
維持不了多久。
也隨時可以毫不留戀的舍棄。
隻要地位權力地盤在聖唐滅亡之前保住或更進一步,能在這亂世稱雄立足!
我就不信,君臣敢將聖唐最後的精力實力陷在河東四鎮,和我打一個曠日持久。
某要眼睜睜看著,你敢不敢真撲到城下,摧垮一段城牆,某要坐等著,親眼看著!
不被踏平外城,某誓不納款輸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