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著這隊人,又問道:“崔仁師何在?”
“不知道。”
“不知道?”李義府提高語調,翻身下馬,無視了四周保護這個世家子弟的家仆,獨自一人走入人群中。
走到近前,聞到了對方身上的藥味,此人病怏怏的。
崔仁術先是看了看四周的家仆,麵對李義府他步步後退道:“我認罪。”
“認罪?”
“你要做什麼?”
李義府抬起一腳踹在這個崔仁術身上。
人當即被踹在了泥濘裡,崔仁術的咳嗽聲更劇烈了。
雨水不住落在身上,眼看四周的家仆就要圍上來,李義府忽然回頭,瞪著這些家仆,怒喝道:“我看你們誰敢!”
隻是這一聲怒吼,讓這些家仆嚇得一哆嗦,紛紛丟了手中的棍子,竟一時不敢上前護主。
崔仁術倒在地上,忽然笑了,想起了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在平陰縣,崔仁師帶了一個大夫走入了一間宅院內,大夫給崔仁術診脈良久,而後走出宅院道:“崔老先生,他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崔仁師低聲道:“能讓他多活一些時日嗎?”
大夫略作思量,又看了看站在崔仁師身後的諸多的弟子,又道:“倒是可以。”
崔仁師行禮道:“有勞了。”
養病幾天之後,崔仁術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病情有所好轉,他道:“勞煩兄長了。”
當初離開長安,崔仁師還是壯年,如今也多了不少白發。
這些年,崔仁師奔走各地,但世家根子已爛透了,他想要世家能夠重新團結起來,但事與願違,河北的士族不肯幫範陽的士族。
若不是自詡公卿之後的信念,一直讓崔仁師堅持著,恐怕也早已放棄了。
現在他還能想起將盧元推下湖時,那個年輕人驚愕又困惑的神色,崔仁師時常會夢見他。
朝中步步相逼,他幾近要崩潰了。
是呀,朝中從未說過要殺光世家,但隻是一樁韋挺案,牽連了多少人,朝中又殺了多少人。
崔仁師這些年老得很快,他的白發一年比一年多,現在都快比黑發多了,他低聲道:“當初老夫得知韋挺任職饋運使,又正當皇帝東征,韋挺與那京兆韋氏想要趁機兼並田地。”
“老夫當初勸阻過他們,可他們不聽,甚至還變本加厲,是呀……朝中沒有說過要殺光世家,他們隻是在殺一些有罪的人,皇帝出征在外,他們竟敢在後方趁機吞並田地,他們不該死嗎……”
話語頓了頓,崔仁師又道:“他們該死,真該死!”
“咳咳咳……”
聽到弟弟的咳嗽聲,崔仁師拍著他的後背。
“先生,江南的人來了。”門外傳來了弟子的話語聲。
“老夫知道了。”
“還請先生抓緊時日前往江南,不能再耽誤時日了。”
崔仁師沒理會外麵的話語,看著這個弟弟,道:“大夫說你沒有多少時日了。”
崔仁術緩緩睜開眼。
“你自小就不懂事,長年服散,沉溺酒色,是老夫沒照顧好你。”
崔仁術不住地搖頭。
崔仁師看向門外,坐在塌邊,低聲道:“你知道盧元一家的案子,他們一家人一定要死,不然就會牽連更多人,老夫讓人殺了盧元一家,可朝中的人聞到了味,一旦咬住就不會再鬆口了。”
“術,願助兄長。”
崔仁師低聲道:“有勞你了。”
崔仁術笑著道:“是兄長保著我,這麼多年我做了很多錯事,都是兄長幫著我遮蓋過去,我該報答兄長。”
門外又傳來了催促聲,崔仁師吩咐道:“隻要你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朝中派來的人就會來找你了。”
崔仁術道:“術知道該怎麼做。”
崔仁師重新走出這間宅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爛到根子的世家,還有什麼人能救?
臨走前,崔仁師看著一座寺廟,十分虔誠地下拜行禮。
當崔仁師跟著幾個江南人士離開平陰縣,他又見到了當年的啞巴。
啞巴笑嗬嗬,發出一些呼喝聲,用手表示著找他很久了。
“你也與老夫一起去江南吧。”
啞巴滿臉的微笑點頭,“呃呃呃……”
他的口中發出聲音。
等到崔仁師再次轉過身,啞巴從腰間忽然拿出一柄刀,捅入了崔仁師的後腰。
崔仁師如同觸電般站在原地。
啞巴又連續捅了好幾刀,道:“你該死!你害了她全家!”
這個啞巴竟然開口說話了,崔仁師緩緩回過身,錯愕地盯著這個啞巴。
崔仁師的護衛衝上來,拿出刀砍在這個啞巴身上。
“你殺人,你就該死!”啞巴身中數刀,留下了這麼一句話,倒在了血泊中。
同樣倒在血泊中,沒了生息的還有崔仁師。
雨水不斷落下,捉拿了崔仁術之後,平陰縣的縣官送來了消息,他們找到了兩具屍首,其中一個就是崔仁師。
平陰縣縣令道:“行凶的可能是一群江南人士。”
李義府看著兩具屍首,沉默不語。
上官儀道:“將屍首帶下去吧,追查行凶的人。”
“喏。”平陰縣的縣令行禮告退。
屍首被帶出去了,李義府也疲憊地走出官衙,他神色痛苦地在官衙門前的台階坐下來,看著濕漉漉的地麵出神。
當初見到這個啞巴,甚至還一度沾沾自喜過,可還是脫離了控製,成了這副模樣。
杜正倫走來道:“怎麼了?”
李義府低聲道:“本來我應該做得更好的。”
杜正倫道:“崔仁術交代了,事情都是他們兄弟做的,隻不過我們不知道死去的另一個人,他是什麼人,是誰?”
李義府站起身快步離開了,他不想說出這個啞巴的事,那是啞巴的秘密,既然是秘密那就不用讓世人知道了。
有人送來消息,陛下距離博州隻有兩天的路程了。
天氣重新晴朗之後,李義府將啞巴安葬了。
上官儀穿著一身官服走來,道:“他的戶籍改好了,從此是博州人士,不再是個家奴了。”
李義府拿過戶冊,道:“多謝。”
“人都死了,你還為他做這些。”
李義府將戶冊在他的墓碑前燒了,低聲道:“他做了一輩子家奴。”
上官儀低聲道:“崔仁術將一切事都攬下了,昨天夜裡他病死在獄中。”
“是我們做得還不夠好,我們查得不夠快,查得不夠多,我們人手不夠,我們應該更敏銳,動手更快。”
上官儀拿出一封書信,遞給他,道:“我讓人將這裡的事送信給太子了,這是太子的回信,對你有交代。”
李義府拿過信,看著上麵的內容,念了出來道:“下查江南各地,尋找凶手,建設監察隊伍,人手交由監察禦史李義府挑選,直到案子了結,不設年限,查到底為止。”
看到書信的內容,李義府抬首道:“多謝。”
上官儀笑道:“不用客氣。”
李義府道:“我是在謝太子。”
上官儀不悅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我為你忙前奔走……”
“我就是個不識好歹的人,你又當如何?”
“你……”
李義府釋懷一笑,重重拍了拍墓碑道:“老兄弟,我會好好當一個禦史的。”
貞觀二十年,五月,皇帝到了博州。
皇帝是坐船而來的,沿著黃河一路而來,大船就停在黃河上,這艘船很大,但卻不華麗。
比當年楊廣之奢華,差了許多。
李承乾與父皇下了船,就看到了博州的臣民都站在黃河邊相迎。
李治與李慎快步跑來道:“父皇,皇兄。”
李世民瞧著兩個長高不少的兒子,道:“待朕問過博州諸事,再來教訓你們兩個豎子。”
博州的事肯定是瞞不住父皇的。
李治退到一旁,又見到母後下了船,忙上前道:“母後,皇姐。”
李麗質領著小於菟與小鵲兒下了船,沒搭理這兩個弟弟。
李治識趣地站在母後身邊。
長孫皇後看著滿城的臣民,低聲道:“闖禍了?”
“兒臣與人打架了。”
“你姐說你笨,這話真沒錯。”
李治很想說這件事的緣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能一副認錯的態度低著頭。
李承乾跟著父皇的腳步走入了博州城內。
上官儀一路上講述著博州諸多事,以及現在的治理狀況。
父皇正一路聽著稟報。
李慎跟在皇兄身邊,道:“何時前往泰山?”
李承乾揣著手走在博州城的街道上,道:“等此間事了就去泰山,你與稚奴也一起去。”
李慎點頭道:“河北的事對博州的影響很大。”
“畢竟是山東地界,這裡士族眾多,難免會有影響。”
父皇到了博州之後就與一些舊友走動。
李治與李慎帶著於菟與小鵲兒去遊玩了。
博州的事就落在了太子身上。
博州守備將軍府,李承乾手中拿著卷宗看著,眼前站著李義府,上官儀,杜正倫。
這三人作揖行禮,等候著殿下發問。
李承乾看完卷宗揉著眉間道:“比預想得要更複雜。”
三人又是沉默不言,在博州三年,到現在隻有這些成果,就算是太子殿下打罵,他們也認了。
李承乾道:“自漢魏之後,士族門閥幾乎包攬了國事,要說這是皇帝對地方的妥協也罷,又或者是皇帝樂見其成,之後尋常黔首與士族幾乎成了兩種人,這樣的天下談何治理。”
換言之當個皇帝還要看地方的臉色,那當個什麼皇帝?
李承乾不知道以往曆朝曆代的皇帝是怎麼過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當皇帝的。
這世間社稷重若千鈞,豈能一言以蔽之。
當然了,從自己的角度來看,改變了環境,才能改變人,支教事業還是要繼續,任重道遠。
李承乾道:“在來時,這裡的事孤就知道了。”
東宮右率的李景恒早就將消息送到了自己的手中,比上官儀還要迅速。
李義府道:“是臣沒有做好。”
李承乾搖頭道:“這不是你的問題,是你手中的人手不夠健全,孤聽孫伏伽說過,他將緝拿當作一生的依靠,那就是他的本領,他以抓賊為業,說來說去,你不夠專業。”
“你手中需要一些以查案為生的人,這類人需要很強的專業能力,孤讓你建立一個監察隊伍,就是希望以後這樣的事能夠越來越好,不設年限是為了有案必查。”
李義府朗聲道:“臣明白,隻有如此,那些人才會害怕,畏懼。”
“至於人選的事你可以自己決斷,下了江南之後如有必要,可以調動各地的兵馬。”
李義府朗聲道:“臣領命。”
上官儀道:“殿下,他們為了掩蓋錯事就會用做更多的事來掩藏,但隻要他們這麼做了,就會留有痕跡。”
說出這番話,上官儀是有些後悔的,他很佩服李義府,人家說下江南,說去就去。
李承乾又道:“都退下吧。”
“喏。”
兩人皆退下之後,眼前還站著一個人。
李承乾問道:“杜侍郎,你還有事嗎?”
杜正倫神色糾結,眉毛都快擰在一起了,又道:“臣得知杜荷要被趕出家門了?”
“你若心中牽掛,幫一幫杜荷也好,他隻是經商又不是罪大惡極,反正上官儀此人孤也要帶走,你也跟著走吧。”
杜正倫忙道:“喏。”
“還有。”李承乾將卷宗放在桌上,吩咐道:“名冊上與崔仁師,崔仁術有關的官吏,全部查辦。”
杜正倫拿著卷宗腳步匆匆而去。
在京兆杜氏,杜荷的處境很尷尬,也隻有杜正倫這個堂兄能夠與杜構抗衡,能夠護著他了。
在博州滯留了半月,李承乾擺平了博州諸多事宜,換下了當地六十餘個官吏,送去洛陽法辦之後,便與父皇再一次動身前往泰山。
博州距離泰山隻有五六天的腳程。
車駕內,長孫皇後揉著陛下的太陽穴,道:“就要到泰山了,陛下怎麼還如此憂愁。”
李世民道:“如今各州府傳聞,近來各縣各州的官吏寢食難安。”
“為何?”
“還能為何,看看押往洛陽的官吏哭得有多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