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接著道:“他江王府養著這麼多家仆難道不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嗎?可為什麼這八千家仆沒有將江王府吃窮,反而讓他越來越富有呢?”
李世民的神色多了幾分凝重。
“那是因他們並不是實際意義上的家仆,他們是隱戶,江王手中有多少田畝,上千頃。”
“人口到了江王的手中,田地也被兼並在江王的手中,刑部查問了兩個月,他們後來查詢縣誌,發現五個縣少了近兩萬的人口,這些人口不是死了,而是憑空沒了戶籍,又是為何?”
李世民一手握拳隱隱有些顫抖。
任誰都會生氣,在土地兼並與隱戶問題上,自家人反而也參與其中。
其實也不然,如果一個人通過軍功或者其他改變了身份,發展田畝兼並土地會被認為是正確的事,若不去兼並土地反而會讓人覺得你不為了家族著想,是不務正業。
李承乾又道:“問題的根子不僅僅在製度上,也在環境上,好在大唐立國這才二十餘年,如果真到了積重難返的那一步,才是真的尾大不掉的麻煩。”
李世民沉聲道:“如此,你才急著要清查天下?”
“這天下是李家說了算,要讓所有人知道,這天下要是我們父子說了不算,李唐也該亡了。”
李世民冷哼道:“你是說朕不會治國?”
“兒臣絕無此意。”
“哼。”
李承乾拿起一旁的茶碗,看著月亮喝下一口茶水。
“吃月餅啦。”李麗質端著一盆月餅而來,剛出爐的月餅放在桌上,道:“有豆沙餡的,還有果仁餡……”
“嗯……”她猶豫了片刻道:“還有羊肉大蔥餡的,要是吃不慣羊肉餡的就都給稚奴吃,反正羊肉餡的月餅都是他做的。”
李恪吃了一個,正好是羊肉餡的,道:“還挺好吃的。”
“是嗎?”李麗質笑道:“那好,就不怕青雀一個人吃不完了。”
李恪嘴裡嚼著,點著頭。
李麗質現在是當家大姐,中秋的這場家宴都是在她與母後的主持下進行的。
李慎提著燈籠跑著,小於菟一邊放聲大笑地在後方追著,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等小於菟跑著跑著摔了一跤,應該是磕疼了,便放聲大哭起來。
他的叔叔與姑姑們就圍了上去,紛紛哄著他。
最後他在李麗質的懷中,又不哭不鬨了,隻是眼中還帶著些許淚水。
一直到孩子們都困了,這才中秋家宴才結束。
兒子女兒並不愁養,家裡這麼多的弟弟妹妹都能照顧這對兒女,這也讓東宮很是省心,孩子跟著誰都能吃,都能睡。
一直到這片湖邊重新恢複了寂靜,水榭內就剩下了陛下與太子,父子兩人正在釣魚。
一個燈籠就放在湖邊,照亮了陛下與太子的身影。
有太監以為陛下與太子也都去休息了,回頭一看水榭內的燈籠光火,又看到了陛下與太子的身影,睡眼惺忪的他們又提起精神。
李世民釣起一條小魚,魚兒太小了,隻好又給放了,收起魚竿道:“明日的早朝朕就不去。”
“好。”
言罷,李承乾也收起魚竿離開。
深夜,李承乾帶著蘇婉與寧兒回到了東宮,兒子與女兒留在了太液池的彆苑,現在都睡著,玩開心了就不願意離開了。
寢殿內,李承乾正閉目準備入睡。
枕邊的蘇婉似乎有話要說。
李承乾稍稍睜開眼,看了眼枕邊的妻子,問道:“怎麼了?有心事?”
蘇婉低聲道:“殿下,妾身家裡的事不用煩憂。”
李承乾道:“孤沒有放在心上。”
蘇婉釋然一笑,道:“其實家父想要辭官。”
“為何?”
“倒不是殿下薄待,隻是家父需要去安頓族中事,妾身嫁入東宮有人覺得武功蘇氏富貴了,便族中有些子弟跋扈了些,家父回去就是要去管束他們。”
李承乾道:“那是孤的嶽丈,若就此離開,難免會讓人覺得東宮涼薄。”
還沒等蘇婉再開口解釋,李承乾道:“給個病因回去養病吧,官職就暫且留著。”
“嗯。”
蘇婉點頭應了一聲。
翌日,百官來到承天門前準備上朝,就有太監朗聲道:“陛下有旨今日身體不適,休朝一天,朝中諸事但凡有奏可過問太子。”
言罷,群臣紛紛散去。
當太子沒有說起要清查天下的事,百官也沒在勸諫,此事就在君臣的默契之間,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就當沒有聽說過。
身為臣子,涉及了這種事,就要麵臨可能會被碎屍萬段的風險。
至於那位東宮太子怎麼想的,倒顯得不重要。
早晨,李承乾早早就見到了蘇亶。
秘書監門外,蘇亶行禮道:“太子殿下。”
李承乾打量著他道:“不用多禮。”
蘇亶再次行禮,道:“臣不敢失禮。”
“武功縣的事,婉兒都與孤說了。”
“讓殿下煩憂,臣慚愧。”
李承乾與這個嶽丈一邊走著道:“其實父皇還是很重視武功縣一脈的士族,但往後孤也希望我們關中的士族有新的麵貌。”
蘇亶詢問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隻要殿下有吩咐,武功縣定當全力相助。”
東宮與蘇亶家結為姻親,武功縣的地位自然上去了。
蘇亶是個很本分的人,也知進退。
這樣的人很好用。
仔細想來,這一門親事是爺爺指婚,用金沙換了孫兒一門親事,不得不說爺爺的眼光端是毒辣。
一家人要同舟共濟,武功縣的蘇氏士族也要與東宮共同進退。
哪怕現在自己這個太子說要造反,蘇亶也會毫不猶豫地加入東宮太子的造反隊伍。
李承乾道:“回去之後養病,秘書監的職位還保留著,往後若要回朝儘管知會孤。”
太子如此大方,蘇亶可不敢自持,他連忙道:“臣願聽殿下安排。”
李承乾送著他走出朱雀門,而後便也接著去處理今天的政務。
父皇出遊回來之後,過問了三兩天國事,便又開始了休假。
李承乾隻好挑起大梁,處理著秋後的各種事宜,與往年一樣在入冬前要忙完今年的國事,入冬之後要準備來年的事宜。
蘇亶沒有徑直去武功縣,而是先來到了崇文館。
如今的崇文館主事並不在,館內也沒見其他人,隻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正在翻看著卷宗。
狄仁傑抬頭看到來人,見對方穿著官服,連忙行禮道:“敢問當麵……”
“老夫秘書監蘇亶。”
聽到名字,狄仁傑稍有思量,很快就麵帶笑容。
蘇亶這個名字在晉王口中聽說過,太子成婚之後,蘇亶便是東宮太子的嶽丈。
“小子狄仁傑,顏主事不在,不知可有交代?”
“是嗎?”蘇亶有些失落,但看這個小子頗有禮數,又問道:“聽說崇文館有學士三千多人,光是支教的夫子就有上千人,可此地為何如此蕭條。”
狄仁傑回道:“崇文館向來如此,平日裡坐在這裡的人很少,都在各縣走動,到了傍晚時分會有人回來,有些時候一整天也沒人。”
“原來是都在外麵忙碌。”
蘇亶撫須看了看四下,又道:“老夫暫且等在這裡吧。”
與一個小子說了也沒什麼用,還是過問顏勤禮比較好,蘇亶乾脆坐了下來。
崇文館內又安靜了下來,狄仁傑重新坐好,繼續看著卷宗。
有一人快步走入,拿著卷宗道:“小主事,洛陽崇文館呈報。”
狄仁傑抬頭道:“放在邊上。”
那人將卷宗放下,便快步離開了。
偶爾又有三兩人來,蘇亶見狀好奇道:“他們都稱你小主事?”
狄仁傑回道:“都是笑稱。”
蘇亶又是笑著點頭,心說東宮門下的崇文館真是人才濟濟,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子,處理事務卻如此從容。
光是看著他應對偶爾走入崇文館的人,足以見得這孩子是個好苗子,隻要好好培養,將來入朝中六部說不定不在話下。
再看崇文館的情形,似乎也沒有人主動來教導他。
這般靈醒的小子就讓他一個人在中書省,應該有人教導的。
“平時都沒人來教你嗎?”
狄仁傑的目光還在卷宗上,他回道:“先前是溫彥博老先生教導小子的。”
一聽是名滿中原的名仕溫老先生,蘇亶便提起精神。
“隻不過,他老人家過世了,如今的顏主事教導小子,偶爾許少尹也會來指教。”
蘇亶帶著試探的心思,問道:“若要治理好武功縣的士族,不知崇文館可有卷宗交予老夫。”
狄仁傑抬頭稍稍一思量,忙站起身走向書架邊,他翻看著一個個掛在書卷上的標簽,從中拿下五卷捧在懷中,放在了對方的桌上。
而後他自己又坐了下來,繼續看著卷宗。
蘇亶將信將疑地拿起其中一卷,仔細看著,卷上闡述了關於士族發展以及普及基礎的重要。
這大概就是太子殿下希望武功縣的士族能夠有所改觀的要點所在。
不知不覺臨近傍晚,蘇亶也沒見到還有人來崇文館,他起身道:“這些書卷……”
“可以帶走的。”
“這……”
狄仁傑解釋道:“崇文館都有抄錄的,這些也都是平日裡走動各縣的夫子心得。”
“也好,老朽帶回去之後,讓人抄錄再交還。”
狄仁傑笑著點頭。
東宮門下的崇文館從名滿關中,如今早已擴張到了西域與鬆州,朝中皆知崇文館與京兆府是一體的,崇文館走到哪兒,京兆府的人走到哪裡,甚至人手都是共用的。
為此朝中曾經向陛下進諫,但在京兆府巨大的成果與崇文官從不向朝中討要。
漸漸地朝中就沒有人再說關於崇文館的事。
蘇亶帶著五卷書坐上了馬車之後,就離開了長安城。
夜裡,李承乾單獨見了於誌寧與上官儀。
上官儀與於誌寧是最早跟隨東宮,於誌寧一直都是東宮詹事,這個位置多年沒有動過,先前的徐孝德如今在工部任職侍郎。
上官儀是從一個小小的涇陽縣主簿爬到了弘文館主事,再進入了門下省,又在禦史台任職,他的升官速度十分迅速。
東宮門下眾多官吏中,唯獨上官儀被提拔得最快。
而朝中最在意的許敬宗,傳聞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此人任職少尹在京兆府一留就是數年。
至於顏勤禮他們也都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動靜。
李承乾麵前是一張山東地界的地圖,道:“東出洛陽,先去山東。”
上官儀回道:“殿下是要暗中調查嗎?”
李承乾頷首道:“嗯,其實東宮右率的人一直都在山東。”
見兩人不言,李承乾笑道:“怎麼?難道你們覺得右率這六個人是去暗中攻打遼東了?”
上官儀低頭一笑,眾人不是沒有過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於誌寧回道:“殿下是想要在朝臣都在關注東征時,在這個時機派人去查問山東?”
李承乾頷首道:“其實他們勸諫也不錯,一句話不能辦所有事,也不能一口氣查清楚整個天下,河間皇叔時常教導過,路要一步步走,要腳踏實地。”
上官儀疑惑道:“河間郡王?”
李承乾一臉真誠地道:“是呀,河間皇叔時常教導,他對孤的人生啟迪意義重大,是孤的叔叔,又是老師,他的錚錚教誨不敢辜負。”
於誌寧道:“沒想到河間郡王其人看起來不著調,又有些荒謬,臣等不知情,他竟對太子有如此多教導。”
李承乾悵然若失,道:“隻是皇叔的教導向來都是嚴厲的……我們還是接著討論討論暗中清查山東士族的事宜吧。”
兩人齊聲道:“喏。”
近來這幾天,朝中發生了不少事,滿朝文武的心也是跟著起伏不定,雖說不至於人頭落地,但往後可不敢隨意勸諫這位太子殿下了。
今天的太極殿內,群臣站在大殿內等候著陛下前來早朝,在群臣的議論中,一個秘書監監丞離開了朝中,說是回去養病,蘇亶是東宮的外戚,朝中人便在思忖其中是不是另有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