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喝下一口熱茶,沒有第一時間答應,而是看向一旁,“於詹事?”
於誌寧連忙回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承乾先是擺了擺袖子,一手放在膝蓋上,目光打量著武士彠,道:“現在朝中要告老還鄉,大概是個什麼樣的章程?”
“回殿下,按照官階,若尋常侍郎以下,吏部批複便可以,倘若侍郎以上則要陛下批複。”
李承乾笑了笑,道:“應國公,為何不去驪山向孤的父皇告老辭官。”
“臣……”武士彠欲言又止。
與去年相比,如今太子殿下表現出來的談吐越發強勢。
當初還是那位謙遜的太子,平易近人。
徐孝德坐在太子身邊,全神貫注,不敢疏忽殿下的半句話。
這位太子殿下,這一年成長得未免太快,言語間已有了威嚴。
“應國公不用拘謹。”李承乾歎道:“今年,告老還鄉的官吏太多了。”
於誌寧,徐孝德,武士彠三人皆是沉默。
就是因高士廉為,虞世南,王珪等人一步步退出朝堂,正值權力的更替階段。
如今這個朝堂,權力交接還是很順利,舅舅平穩過渡到了吏部尚書的位置。
房玄齡掌仆射之位,主持朝政手握大權。
當年跟隨父皇的秦王府舊人,一個個閃亮登場。
老人們也一個接著一個離開。
徐孝德遞上一份奏章,道:“殿下,這是應國公這些年的行狀。”
李承乾忽然一笑,道:“老徐,潼關的水位如何了?”
“回殿下,稍有起伏,可依舊比往年低了一尺。”
言罷,見殿下也沒打開奏章,而是放在一旁沒打算當場看,徐孝德隻能蹙眉低著頭。
大風還在呼呼吹著,可以聽到凍雨沙沙落在地麵的動靜。
李承乾抬頭又看武士彠,緩緩道:“應國公,不是孤不答應您告老,此事還要與房相他們商議,還望您不要著急。”
“喏。”武士彠躬身行禮,“老臣先告退了。”
看他轉身就要離開,李承乾又道:“徐長史,送送應國公。”
等徐孝德與武士彠一起離開,於誌寧低聲道:“殿下,其實徐長史一直是個熱心腸的人,自從應國公來長安,已為他奔波多日。”
李承乾看著徐孝德的奏章,都是這些年武士彠在中原奔波的種種事跡,武德八年調任揚州,武德九年調任豫州,又是出任利州,再是調任荊州。
大半個中原自南向北,都快被他走遍了。
其實武士彠算的能力還是很不錯的,隻不過在大唐能臣人才輩出的年代,貞觀一朝群星閃耀,大唐的人才都快變得不值錢了。
武士彠也在房玄齡,岑文本,或是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些人的光輝下淹沒。
再者說武家是商賈出身,當年為了資助涇陽起兵的皇爺爺,幾乎是用儘了家產。
光憑武士彠與皇爺爺的交情又能如何?
可現在坐在皇位上的是父皇
如果父皇還看當年交情,用還人情的方式補償他們,兌現當年的許諾,這朝堂早就亂得不成樣子。
就如當年的關隴門閥支持皇爺爺起兵,當年的承諾都是皇爺爺給的。
現在呢?
父皇即位之後,根本不搭理他們關隴門閥。
當年情麵,哪有社稷重要。
李承乾看完了奏章,低聲道:“以往武家都是經商的,他們現在還經商嗎?”
於誌寧回道:“不再經商了,應國公前來告老也有緣由,他的家眷都在並州,而現在他的身邊隻帶著一個小女兒,多半是回鄉心切。”
李承乾吃著茶葉蛋,也給於誌寧一顆,“於詹事?”
於誌寧剛剝了蛋殼,還沒吃,隻好又將剝了殼的茶葉蛋放入碗中,端坐著道:“殿下請講。”
“你這些天一直都在中書省辦事。”
於誌寧道:“正是。”
“來年科舉的事準備如何了?”
“回殿下,在來年六月便能開科舉,今年休沐之後,房相會主持將布告傳下去,告知中原各縣。”
李承乾盤算了一番,要等休沐後讓各縣張貼布告,前前後後的時間還挺緊張的。
於誌寧拿起剝好的茶葉蛋,咬下一口仔細品嘗著美味。
“科舉的會糊名嗎?”
“糊名?”於誌寧嘴裡還嚼著茶葉蛋,好奇道:“糊名是何意思?”
李承乾比劃了一番,又解釋了一番。
於誌寧大致會意,頷首道:“為何要在卷上糊名?”
“若有人看到名字籍貫,徇私了該如何是好?”
於誌寧將吃了半顆的茶葉蛋放入碗中,皺眉思量道:“既然是朝中主持科舉,自然是公正的,登科及第亦是看各家文章,若糊名,是朝堂不信任士子,還是士子不信朝堂,這可不是君子之道。”
“於詹事,平時讀聖賢書多嗎?”
於誌寧道:“已很久沒看了。”
“那孤再問你。”李承乾放低聲音道:“假如,孤是說假如,往後的科舉成了考官的斂財之道,真有人徇私又該如何?”
於誌寧神色中多了幾分懼色,緩緩道:“會死很多人的。”
科舉製度還處於一個起步的階段,製度需要完善。
再者說在隋朝以前,中原的選官製度所用的是九品中正製,這種製度是地方鄉紳或是大族來評價一個人的資質。
這種看身份,看出身,甚至看父輩身份,家世來判斷一個人的德行與才學的選官製度。
竟然延續了數百年?
也就有了之後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搞笑情況。
上品官吏中沒有出身貧寒的人。
往下的人才中,卻沒有世家大族出身的人
世家大族能夠成為延續數百年,甚至左右皇權,都是這幫混賬害的。
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
世家的壟斷就是學得好,不如生得好,主打一個任性一個認命。
科舉要開了,李唐的社稷要和世家叫板了,估計又要死不少人。
於誌寧低聲道:“開科舉也就罷了,看朝中官吏任用幾成世家子弟,若一概不用世家子弟,那些人多半又會痛罵陛下。”
李承乾道:“怎麼?我們開科舉還要看他們臉色?”
聽殿下這麼說,於誌寧欲言又止。
“嗬嗬,孤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個世道了。”李承乾搖頭笑著
等殿外凍雨稍稍停歇的時候,於誌寧才離開東宮。
李承乾獨自坐在殿內,這個於誌寧沒有否定糊名的必要性,隻是答應了會給中書省遞交奏章。
走出崇文殿,陰沉的天空,還有些細雨在下。
還沒到用晚飯的時辰,小福已經在廚房忙碌了。
李麗質又來了東宮,她與寧兒坐在一起說著話。
李承乾獨自坐在殿內,看著一塊鐵出神。
“皇兄,你在做什麼?”
“孤在想殺人的事。”
“殺人?要殺誰?”李麗質當即看了看殿內,目光掃視四周。
“沒什麼。”李承乾又換上一副溫和的笑容。
小福端著一個陶鍋而來,她將鍋放在殿下麵前,道:“殿下,東宮的規矩,一定要按時用飯。”
李承乾拿過筷子,打開這個砂鍋,裡麵有蘿卜,芹菜,還有些麵條與肉丸。
一個簡單的砂鍋,便是今天的晚飯。
小福又道:“殿下要好好吃飯,這也是東宮規矩。”
李承乾吃著飯,點頭道:“孤知道了。”
“嗯。”小福這才滿意點頭,又拿出另外兩個砂鍋放入食盒中,低聲道:“公主殿下,吃的時候記得用爐子熱一熱。”
李麗質笑著接過食盒笑著道:“小福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本來東宮的飯食一直都是寧兒在做的,隻不過她的天分與手藝確實沒有小福來的好。
做飯這種事,自然就落在了這個丫頭的身上。
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一晚上,凍雨過後天氣更冷了。
翌日,早朝不到半刻時辰就結束。
近來的早朝越來越清閒。
與平時一樣,李承乾在武德殿前練習箭術。
李淵撫須看著靶子,頷首道:“承乾,你的天分很不錯。”
李承乾道:“因孫兒心中有殺意,所以今日手感很好。”
又是一箭射出,箭矢命中靶心。
之後太監又將靶子放在更遠的地方,朗聲道:“太子殿下,有六丈了。”
李淵笑道:“是什麼人讓朕的孫兒有殺意了。”
李承乾道:“皇叔說世家都是蟲豸,那些人都該死,孫兒想要將他們用箭矢釘在牆上。”
“還是孝恭說的?”
“沒錯。”
李淵蹙眉道:“不對呀,朕記得孝恭昨日一早就去了驪山。”
“孫兒與皇叔心有靈犀,他在夢裡與孫兒說的。”
李淵神色擔憂,叫來一旁的太監小聲道:“朕聽說承乾小時候的病應該好了才對?”
“老奴不知。”
見到這個孫兒又是一箭放出,箭矢在靶子上卻沒有落在靶心,李淵還是朗聲道:“好箭術!”
其實在場的太監都知道,太子殿下的箭術放眼軍中算不得什麼。
根本上來說,尋常的士卒的箭術都比殿下好。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誰讓太子殿下是這位太上皇最疼愛的大孫子。
有一個太監領著一位穿著錦服的小胖子而來。
這個胖子不是彆人,正是魏王李泰。
等李承乾搭箭拉弓而起,李泰當即躲遠了幾步,腳步匆匆來到皇爺爺的身後。
李淵笑道:“青雀,你從驪山回來了?”
昨夜的雨水到了早晨才停,現在的地麵還有些濕漉漉。
李泰行禮道:“孫兒牽掛括地誌的編撰,便提前回來了,今日早晨就到長安的。”
而後,他又行禮道:“皇兄。”
李承乾依舊拉著弓,道:“青雀回來就好,孤一個人監理朝政正好忙不過來。”
李泰又道:“這些天父皇時常過問朝政,朝野上下對皇兄都予以讚譽,父皇很欣慰。”
“嗯,那就好。”
兄弟倆人的談話話裡有話。
大孫兒監理朝政,守備長安真的很忙嗎?
明明他很清閒,清閒得都能夠來武德殿練箭術。
李淵笑著打開一旁的鍋蓋,撈出一顆茶葉蛋,遞給他道:“青雀,這是茶葉蛋,你皇兄想出來的吃法。”
“謝爺爺。”李泰的一舉一動都很有禮數,也很板正。
相比太子殿下時常慵懶,魏王殿下行禮的姿勢令人挑不出毛病。
李泰吃著茶葉蛋在皇爺爺身側的椅子上坐下來,他低聲道:“聽聞皇兄給文學館安排了一個波斯人當編撰?”
李承乾點頭沒有否認,等遠處的有太監將靶子上的箭矢都取下來了,繼續射箭。
平日裡,太子也就隨心練箭,今日練得最久。
李承乾拿過太監遞來的箭矢,又鬆了鬆筋骨道:“那個波斯人掌握著波斯與西域來往的要道,孤想著是不是對伱編撰括地誌有幫助,便讓人送到了你的文學館。”
“謝皇兄指點。”
“孤還將括地誌的綱要擴充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合你心意,你不要覺得皇兄多事就好。”
“怎會覺得皇兄多事,皇兄地指點,弟弟一定參詳。”
李承乾放下了長弓,坐下來喝著水。
李泰又行禮道:“孫兒先去看望母後。”
“嗯,去吧。”李淵還是麵帶欣慰的笑容,李泰的個子沒有承乾高,長得也胖了一些,但也是個懂事的孩子。
李淵又道:“承乾,你練箭術不能心焦氣躁,你……”
話還沒說完,李承乾拿起一旁的角弓,拉弓搭箭,又是一箭射出,箭矢帶著呼嘯聲正中靶子中心。
剛剛還怎麼都射不中的靶子,這一次竟然正中靶心。
“爺爺,孫兒的運氣很不錯。”
這一次就連李淵也有些動容,這麼認真的一箭不像是運氣作祟。
言罷,李承乾放下了角弓,朝著自己的東宮走去。
李淵剝著茶葉蛋的蛋殼,緩緩自語道:“朕的大孫兒有心事了,男兒有了心事是長大了。”
老太監又道:“太上皇,這個茶葉蛋不能多吃。”
“你們幫著朕一起吃。”
滿滿一鍋的茶葉蛋,實在是吃不完,讓一旁的幾個太監都麵泛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