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遲疑道:“舅爺他這麼做,不太好吧。”
李孝恭又往嘴裡塞了一塊紅燒肉,嚼了好一會兒,才回道:“陛下批複的,陛下還說了往後這種事情可讓許國公自行做主。”
“哦……是這樣啊。”
李承乾頷首。
正說著,李孝恭也吃得差不多了,起身接著道:“畢竟是自家人的事。”
可能這對許多朝堂上的“外人”也就是正常官吏來說,這是一件不好的事,可對皇帝來說這是自家舅父。
出於孝敬給點方便這也沒什麼,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明麵上隻不過是個地方縣丞的調換,大家心照不宣就可以了,一切走的還是正常的程序。
父皇心裡應該是很清楚的,舅爺馬上就要離開朝堂,這朝堂早晚還是要交給長孫無忌,房玄齡,魏征,或者是岑文本這樣人。
李承乾蹙眉道:“皇叔啊。”
“嗯?”
“如果此間再出什麼麻煩,皇叔也一定會幫孤的吧。”
“老夫不過是個沒了實權的郡王,管宗室那點屁事都煩死了。”
李承乾再次無語,灌下一口白開水以表心中的煩悶。
李孝恭緩緩道:“依老夫來看,許敬宗是一個早晚能成大事的人。”
“何以見得?”
“當年秦王府的十八學士,如今留下來的並不多,許敬宗雖一直得不到重用,可他畢竟是秦王府的舊人,而且眼光獨道,一眼就能看到杜荷的不凡,招子犀利的人混得都不會太差。”
李孝恭清了清嗓子又正色道:“殿下覺得呢?”
李承乾頷首,“嗯,意簡言賅的處世經驗。”
說著話,他從懷中拿出兩塊巴掌大的銀餅,道:“這是賣紅樓的錢,折算了一番,老夫拿六成,東宮四成。”
“東宮怎麼才四成?”
李孝恭道:“老夫在外出人出力,還要請人抄錄,你東宮坐地收錢,倒是清閒。”
李承乾歎道:“這東宮呀,勢單力薄。”
李孝恭擦了擦嘴,道:“年輕人少拿點,老夫也是為了東宮好。”
李承乾作揖道:“謝皇叔賜教。”
“嗯。”李孝恭心滿意足,大步離開了。
因皇叔吃飯不洗手,吃相太過狂野,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手抓了紅燒肉,這兩塊成色上好,巴掌大小的銀餅油光鋥亮。
寧兒帶著兩個宮女,默不作聲地收拾著碗筷,而後將這兩塊銀餅用肥皂好好洗了洗,她就這麼收走了。
李承乾站起身道:“寧兒姐,你說皇叔的話有道理嗎?”
寧兒收好兩塊銀餅,神色滿足,往後東宮有很長一段時日不愁吃穿了,回道:“殿下說的是哪句話?”
“年輕人少拿點。”
寧兒捂嘴笑道:“人想要的越多,就容易溝壑難填。”
李承乾揣著手與她走到崇文殿外,感受著陽光照在身上的溫暖,接著道:“一個人追求物質生活沒什麼錯,人對美好生活有向往,這是天性。”
寧兒一時間無言,覺得殿下的話語還是有道理的。
“餓其體膚,勞其筋骨,才能天降大任,孤覺得這話不一定適用所有人。”李承乾繼續道:“而且人要先理想。”
“殿下說話好深奧呀。”寧兒蹙眉道,一時間竟然跟不上思路,低語道:“真的可以調換過來嗎?”
“難道世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寧兒神色凝重,對現在的殿下的心態有了幾分擔憂,太子殿下質疑的東西太多了。
傍晚時分,天空響起了一道炸雷,雨水紛紛落下。
在屋簷前成了一片水簾,正是暖春時節,多半是南方的暖空氣已越過了秦嶺,正好與還殘存在關中的冷空氣餘力相撞的結果,這也說明之後的氣候會更溫暖。
李慎捂著耳朵,生怕被雷聲給震聾了耳朵。
近來,他十分地失落。
又是一道雷光閃過,照亮了孩子們的麵容,李承乾走到獨處的李慎身邊,問道:“怎麼了?最近總是一個人。”
李慎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母妃這些天說,弟弟無事就不要去見她,還說以後就留在東宮。”
他又道:“皇兄,母妃是不是不要我了?”
李承乾拍了拍他的後腦,安慰道:“那就在東宮好好學,將來讓你的母妃刮目相看。”
“可是弟弟……”
“這樣吧。”李承乾盤腿坐下來,耐心對他說道:“往後你每天寫日記。”
“日記?”
“就是將你每天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遇到的事都寫下來,而後讓人送到你母妃手中,讓她知道伱最近的學習成果,比如說你今天學到了什麼。”
李慎年紀小,道理懂得很快,他連忙道:“謝皇兄指點。”
這麼大一個家,這麼多的弟弟妹妹,往後還有許多煩心事要處理吧,類似的……
雷雨下了一個時辰才停,今晚的夜色很黑,看弟弟妹妹都沒有睡意,李承乾給她們講起了故事,故事是農夫與蛇。
故事永遠是淨化心靈與引發深思的動力之一。
孩子們聽完了這個故事,好心的農夫給蛇咬死了,就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故事很簡單,卻很有深意。
李慎將這個故事記了下來,第二天就讓東宮的小福幫忙送給母妃。
後宮,韋妃因陛下的一道口諭嗬斥,至今戰戰兢兢,不敢踏出自己的寢宮一步。
“韋妃,這是紀王讓人送來的書信。”
“慎兒?”韋妃的眼神從恍惚中有了少許精神,她疑惑道:“慎兒會寫字了?”
“韋妃,請看看吧。”
她拿過紙張,仔細看了起來,不由噗嗤一笑,因看著兒子所寫的歪七扭八的字跡發笑,心中又有了慰藉。
不過很快,她的目光又黯淡了下來,道:“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牽累了這個孩子,當初就不該動那些心思。”
嫡子終究是嫡子,更不要說是東宮儲君了,都是得罪不起的。
“本以為幾次不見慎兒,他會怨我這個母妃,沒想到這孩子竟……”韋妃此刻淚如雨下,抱著這張薄薄的紙,懊悔地哭泣起來。
在東宮得到教導的紀王李慎很懂事,他非但沒有埋怨這個始終不見他的母妃,甚至還寫信來告知他近日來的所學。
昨夜一場雨水過後,翌日又是晴朗天氣。
陽光很快就將地麵的水跡給蒸發,一個年輕人背著行囊腳步匆匆來到弘文館,他一頭的汗水,正等館外。
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有人來接見,他又看了看天日,再次擦去流淌到下巴的汗水。
“就知道你會來長安。”
身後傳來話語聲,他回頭看去,見到了一個大約三十歲出頭的男子,看著有些眼熟。
許敬宗道:“當年江都一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說起江都之變,一想到宇文化及,或者是叛軍,上官儀蹙眉不語。
許敬宗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穿著一身縣丞官服。
上官儀行禮道:“敢問當麵是……”
“老夫新城人氏許敬宗。”
“陝州上官儀。”上官儀自我介紹道。
許敬宗低聲道:“江都那場災禍過去這麼多年,當年老夫的父親也因此慘遭宇文化及毒手,或許你那時還年幼,不記得老夫了,可老夫當年正值年少,一直記得當年的舊人。”
見對方沒說話,許敬宗又道:“家父隨隋煬帝巡遊揚州,遇到了賊子宇文化及的叛變,家父乃隋煬帝親封的通議大夫許善心。”
聞言,上官儀這才作揖行禮,“在下想起來了。”
許敬宗雙手背負,道:“當年江都之變留下的舊人不多了。”
言罷,上官儀看著他,走入弘文館中,許敬宗與這裡的人說了幾句話,便有人出來客氣地迎接。
走入熱鬨的弘文館,這裡的士子生員許多,多是三五成群議論著。
弘文館掌事問道:“籍貫。”
上官儀連忙拿出一份文書,雙手遞上。
弘文館的掌事撫著八字胡,拿過文書看著,又抬眼觀察上官儀,又看一旁的許敬宗,低聲道:“幾歲了?”
上官儀連忙道:“二十有五。”
弘文館掌事又道:“文書會遞交門下省,你等消息吧,不會太久的。”
上官儀作揖行禮表示感謝。
弘文館掌事也是客氣地行禮,因上官儀的文書有兩人舉薦,一位是揚州的楊恭仁,還有一位是並州武士彠,武士彠更是當年晉陽起兵的功臣,大唐的元謀功臣之一。
有這等人物舉薦,弘文館的掌事已看出這個上官儀將來的前途定然不凡。
許敬宗帶著上官儀先走出了弘文館,在朱雀大街一側的酒肆中坐了下來,上官儀的父親上官弘也是隋煬帝身邊的比部郎中,與許敬宗的父親許善心一樣,是當年跟隨隋煬帝楊廣巡遊揚州的人之一,也一同遭遇了江都兵變。
說起當年的事情,上官儀與許敬宗有許多共同的話題。
相比於上官儀,許敬宗在那些年的處境還好一些,投效唐公李淵,又成了秦王府的十八學士。
而上官儀流落至今,靠著才學得到了舉薦。
這些年,越來越多的前隋舊人回來了,其中就有張玄素,王珪等人。
許敬宗拿出一卷書遞上。
上官儀一看,便詫異道:“紅樓?”
許敬宗頷首道:“聽說出自東宮一位曹先生之手,現在長安的許多讀書人都看這書。”
上官儀不解道:“此等奇書隻聽聞過,卻沒見過,因為仕林中有許多人抵製。”
“那又如何?此書精彩絕倫,不看可惜。”許敬宗起聲道:“這些天老夫就住在杜府,不如一起?”
上官儀連忙拿起這卷書,行禮道:“多謝。”
幾番交談,許敬宗帶著上官儀就這麼住進了杜府。
都說杜如晦過世之後,京兆杜氏一脈要沒落了,可如今來看杜府賓客滿門。
更有神醫孫思邈借住,還有許敬宗,還帶來了上官儀這個潛力無限的年輕人。
不論杜荷背後是高士廉,還是另有其人,許敬宗都堅信這是一次往上晉升的絕好機會,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晉升的契機。
更要籠絡像上官儀這樣的年輕人。
杜荷這些天很忙碌,涇陽的作坊總算是可以順利開建了,可家裡又多了一位老神仙。
這太子殿下將孫神醫留在這裡,都三天了,一直不管不問。
許敬宗介紹道:“杜公子,這位是上官儀。”
杜荷點著頭,與他握了握手,“見過上官兄。”
上官儀對握手的禮儀,還有些覺得尷尬,知曉對方的善意,也笑著點頭。
好似握了手,就加入了許敬宗一係。
杜荷又道:“麻煩許縣丞幫忙照料上官兄,在下還有事要出門一趟。”
許敬宗笑道:“無妨。”
看杜荷腳步匆匆出門,上官儀欲言又止道:“這……”
許敬宗客氣道:“杜公子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你且安心住在這裡,明天你去弘文館多看看現在的經卷典籍。”
麵對眼前種種,上官儀心中還是有所警惕的,眼下前途未知,不如暫且屈身這裡,往後再做抉擇。
東宮,李承乾坐在崇文殿內,還在批改著弟弟妹妹的作業,教孩子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比如說妹妹高陽覺得冬天食物短缺,農夫就應該將蛇給燉了吃。
再者說李治覺得農夫應該將蛇丟在雪地裡,應該讓它接著凍死。
本來是一個寓意深刻的故事,在他們眼裡開始評判農夫了。
“這幫孩子真是……”
李承乾自語道:“也罷,孤的弟弟妹妹也都天賦異稟。”
以前父皇是怎麼教她們的?
到底是蛇的問題,還是農夫的問題?
李承乾痛苦地扶著額頭道:“寧兒姐,孤快被她們給框進去了。”
寧兒輕笑道:“殿下的故事發人深省,是個好故事。”
李承乾擱下手中的筆,揣著手道:“寧兒姐喜歡這個故事嗎?”
寧兒又道:“喜歡。”
“累了。”
寧兒走到殿下身後,纖細的手指揉著這位東宮儲君的太陽穴。
如此,李承乾臉上又有了些許放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