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朱厚熜幾乎沒怎麼睡。
清早。
準確說天還沒亮,朱厚熜就被喚醒了。
“殿下,時辰到了,門外好多奴婢都在候著呢。”黃錦明顯昨晚睡的很香,小眼睛炯炯有神,“該換龍袍,戴帝冠……登基大典快開始了呢。”
困極了的朱厚熜當即精神抖擻,慌忙從床上爬起來,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淡淡道:“都進來吧。”
殿門被打開,一眾小太監端著洗漱用品,捧著帝王服飾佩戴魚貫而入……
淨口、潔麵,穿龍袍,戴帝冠……
朱厚熜如同假人,任人擺布。
一切就緒,天都微微亮了。
朱厚熜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莫名多了幾分信心,這身裝束讓他終於有了安全感。
這是獨屬於皇帝的裝扮!
隻是……
朱厚熜低下頭,看著那明晃晃的五爪金龍,看著這嶄新的龍袍……一顆心再次不安起來。
這龍袍又肥又大,他這副身板根本撐不起來,瞧著鬆鬆垮垮,下擺都拖地上好多。
朱厚熜一下子變得敏感又脆弱起來。
‘這也是下馬威?’
‘他們怎能如此辱我?’
‘**裸暗諷我弱小?’
朱厚熜心中有怒,卻沒敢直接表現出來,登基大典結束之後,他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明皇帝了。
再如何憤怒,他也不想……準確說是不敢在這關口使性子。
簡單吃了幾口粥,朱厚熜便被人簇擁著走出殿門。
乘龍輦出城祭告天地,即皇帝位,再返回皇宮……
這一路,朱厚熜再次領教了京城的繁華,對皇宮也有了更全麵的了解,對一個才十四歲且幾乎沒出過門的少年來說,京城的繁榮與氣派無疑是震撼的。
還有那麼多大臣……
百官可不是隻有一百個,光是每日上朝的官員都多達千人,今日大典更是全部出動,那烏央烏央的……
萬人敬仰,大樂鼓吹……
饒是朱厚熜不停地暗示自己要矜持,要沉得住氣,要表現出皇帝應有的風度,可到底不是在京師長大,不是從小被當做太子培養,終是露了怯……
整個流程朱厚熜都顯得乖巧,因為他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的神情,所以他總是低著頭,低著頭看那身肥大的龍袍……
祭高天地時,他每一步都很小心,生怕被絆倒,上香時他連著抖了好些下袍袖,才露出了雙手。
他覺得自己被羞辱了,可他又不敢發火,連表露不滿都不敢。
京師的繁華,皇宮的恢弘,官員隊伍的浩大……既震撼了他,也震懾了他。
朱厚熜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直到回到奉天殿,登基大典到了最後階段,他都還是低著頭,看著那肥大的龍袍……
那顆心愈發的敏感而脆弱。
其實,真是他多心了。
登基大典是朝廷規格最高的儀式,誰又會在這關口找他不痛快,這可是關乎朝廷體麵的大事,群臣還不至於這般不堪。
奈何,龍袍這東西,他不是三兩天就能做出來的,在得知是興獻王長子繼承皇位時,便開始加班加點的製作。
沒時間再派人去測量尺寸,隻能估摸著來,誰知……大了這麼多。
楊廷和早就察覺到了皇帝的異樣,可一直沒機會補救,這會兒到了奉天殿,才總算是有了機會。
楊廷和拱手道:“皇上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言罷,撩袍拜倒,恭聲道:“臣等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等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整齊劃一,異口同聲,千餘人的匍匐在地,聲震屋瓦。
這一刻,朱厚熜才真正有了份‘我是皇帝’的感覺。
他深吸了口氣,揚聲道:“眾卿平身!”
“謝皇上。”
群臣緩緩起身,分班站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隊伍整齊。
這時,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永捧著登基詔書上前,恭敬奉上,讓他過目。
朱厚熜接過審閱起來。
他知道登基詔書是早就擬好的,且也不會給他改動空間,可他不敢不看,不敢再示弱。
赦免罪臣,減免賦稅,恩賞臣子……這些都是常規流程,朱厚熜聽張永解釋過,便也沒什麼抵觸。
那些罪臣他都不認識,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赦與不赦影響不到他,犯不上計較;減免賦稅能得民心,倒是不可否了;恩賞臣子……賞就賞吧,隻要他們彆再這麼咄咄逼人就成。
朱厚熜一邊看著,一邊暗暗計較,直到……
他看到了自己的年號。
——紹治。
紹,有繼承、延續之意。
以紹治為年號,意思再明顯不過。
繼承弘治皇帝的事業,以及治國理念。
除此之外,還有繼弘治皇帝嗣的意思。
這一點,從之前楊廷和等人讓自己走東安門就能看出來。
朱厚熜不能忍,更不能認!
本朝與其他朝代不同,自太祖高皇帝定年號洪武,終其一生不改年號之後,大明的皇帝在位期間就不能改年號了。
正常來說,一個年號會伴隨著皇帝一生。
若是就這麼下達登基詔書,那可真就是覆水難收。
他繼承的是弘治一脈的皇位不假,可再往上數,憲宗皇帝也是他爺爺,英宗是他太爺爺……一直數到太祖,他和堂兄都一般無二。
他憑什麼沒資格繼承?
朱厚熜呼吸急促,麵孔漲紅,這一路的艱辛,這兩日的屈辱轟然爆發,讓他有了反抗的勇氣。
朱厚熜將詔書攤在禦案上,提筆蘸墨,抹去了‘紹治’二字。
沉吟良久,再次落筆寫下兩個字。
——嘉靖。
嘉:美;靖:安。
嘉靖:美好而安定。
寓意著大明安居樂業,繁榮美好。
朱厚熜輕輕放下禦筆,審視這兩個字,嘴角微微上揚。
嘉靖……多麼美的年號啊。
這個年號,朱厚熜十分有十二分的滿意。
群臣看到他修改詔書,不由得眉頭都跳了一下,包括楊廷和。
本以為今日登基大典已然鎮住了這沒見過世麵的少年,卻沒想到……這關口,他會來這麼一招。
不過還好,隻改了一丁點,雖不知改了什麼,但想來影響不大……
忙活到現在,登基大殿終於進行到了尾聲,楊廷和也不想再平生事端。
現在的朱厚熜已然是皇帝了,到底是皇帝的第一道詔書,得多少給些麵子。
楊廷和不吭氣,其他人自也不好強出頭。
朱厚熜見沒人反對,心情更輕快了幾分,朝張永頷首示意。
張永躬身一禮,上前雙手拿過登基詔書,於一旁誦讀起來……
群臣靜靜聽著……
這封詔書諸多大佬都看過,裡麵的內容不說倒背如流,也基本沒什麼遺漏,讓他們意外的是,並無發現修改之處,
直到聽到改元‘嘉靖’之時,他們才後知後覺的明白皇帝改了什麼。
年號!
這小皇帝……咋辦年號給改了啊?
我朝除太祖外,哪個皇帝是自己起的年號?
就連奉天靖難的太宗皇帝,都沒有自己定年號,這小皇帝……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楊廷和也微微皺眉,這封詔書的精髓就在‘紹治’二字,至於其他……基本都是正常流程,並沒有徇私。
可這最精髓的地方竟然讓皇帝改了!
楊廷和始料未及,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反對。
畢竟是皇帝的第一道詔書,而且……下馬威已經給過了,且龍袍事件雖是無心,卻也著實刺激到了他,若是連第一道詔書都激烈反對,少年怕是真要撂挑子不乾了……
到底也才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楊廷和不敢一下逼迫太甚。
暗暗一歎,恭聲道:“皇上聖明!”
群臣心中很不爽,可又礙於楊廷和帶頭,也捏著鼻子給認了……
嘉靖又如何?
以為年號改為嘉靖,就萬事大吉了?
笑話!
權力政治場什麼時候這麼輕鬆過?
不爽之餘,群臣也在醞釀下一波進攻。
沒辦法,大明的官員太苦了,從洪武朝開始,一直到正德朝,大明官員過過幾天好日子。
太祖一言不合就殺人,建文朝短命,太宗也是個殺神,仁宣兩朝倒是好很多,可仁宣加在一起也才十來年。
本以為到了正統朝就迎來了曙光,卻不料半路殺出個洪武同款李青,再往後……不提也罷。
景泰稍稍緩和了些,卻也沒好太多,於謙那廝太愛上綱上線了。
到了成化朝,更是讓人頭疼。
至於正德……這位爺可真是爺!
細細數來,大明立國這麼多年,曆經這麼多皇帝,也就仁宣時期,以及孝宗時期日子好過。
可加在一起,也才堪堪三十年。
餘下的……不是糟心,就是在糟心的路上。
“皇上聖明……!”
群臣把違心寫在了臉上。
朱厚熜看到了他們眼中的不服,更感受到了火藥味,強笑笑道:
“眾卿今日格外辛苦,且先行休息,孤……朕這就去處理奏疏……”
頓了下,“楊先生,隨朕來。”
說罷,不待群臣拜彆,他便一溜煙兒去了。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有憤懣,也有鄙夷。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能躲得了初一,還能躲得了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