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
王守仁笑容和煦地走進來,團團一揖,道:“諸位大人,過年好啊!”
在場的都是朝堂的頂尖梯隊的實權人物,根本沒幾個年輕人,也就科舉如坐火箭一般飛升的楊廷和還算年輕,不過也足足長了王守仁十幾歲。
無論是地位,資曆,還是年紀,他們都是長輩,又是大過年的……
“虎父無犬子,王家公子才具不凡,年少有為……”諸大佬起身,進而取出還沒捂熱的紅包。
剛在宮裡叫的凶,不過紅包他們可沒落下,鬨歸鬨,大過年的還是想討個彩頭,再說,白給,誰不要啊?
不過今日有求於人,又是大過年的來叨擾,自然要予以表示,反正也不算自掏腰包,隻當皇帝沒發便是。
“哎呀呀,這……無功不受祿,諸位大人快快收起,這可使不得啊!”王守仁連連搖頭,端的是一身正氣。
年紀最大資曆最老的吏部尚書焦芳含笑道:“過年嘛,討個彩頭而已,我等與令尊交好,說起來也算是長輩,長者賜,不可辭。”
“……”王守仁可不咋待見這群長者,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在座的各位,級彆都高於他,卻是不好太過冷臉相對。
“好意心領,可我不能收。”王守仁依舊婉拒,隻是眸光瞄向主位旁的茶桌。
見狀,焦芳笑容更濃,也不再多說,起身把紅包放在了茶桌上,其他人也紛紛效仿。
“哎呀,諸位大人這是做甚,快收回去……”王守仁連連說。
你就裝吧……楊廷和心中氣鬱,取出紅包撂在茶桌上,他倒不是心疼錢,隻是單純見不得王守仁得了好處還賣乖。
這時,王華走來,見到這一幕,頓時麵色不愉,淡淡道:“議事就議事,諸位這是做甚?”
楊廷和接過話,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茶水也是錢買的啊!”
“我這茶葉又不是金子,還請諸位收回,不然,也不用談了。”王華語氣不容商量。
李東陽打圓場,道:“先談正事吧。”
“對對,談正事,談正事。”焦芳附和,其他人忙也跟上。
王華還欲再說,楊廷和搶先道:
“今日皇上之舉,實不能讓人理解,如此國策根本推行不了,強行實施隻會惹得民怨沸騰,江山動蕩,我等需議出個法子才行。”
頓了頓,“小王,你覺得呢?”
王守仁沒計較他口頭上占便宜,沉吟了下,道:“皇上是個厚道人啊!”
此言一出,氣氛不由一滯,眾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楊廷和眉間一挑:“哦?何解?”
“皇上依舊優待了士紳官僚啊,賦稅上仍享有優待,換算下來,仍免了三成賦稅,這還不厚道嗎?”
眾人:“……”
楊廷和淡淡道:“莫非小王你以為我等前來,是為了爭取自身利益?”
“諸位大人高風亮節,便是足額交稅,也是肯的,都是為了朝廷嘛,守仁相信諸位大人的人品。”王守仁含笑說。
聞言,眾人麵上好看一些,心中的惱火卻是絲毫不減。
“伯安,你當明白這不是我等同意不同意的事。”李東陽輕歎道,“牽扯麵太廣了啊,幾乎囊括了所有政治場上的人,皇上此舉嚴重衝擊到了權力架構,如若就這麼推行國策,大動蕩就在眼前。”
頓了下,坦言道:“皇上年輕氣盛,好勝心極強,不太能聽人勸,你是皇上做太子時的伴讀,皇上對你信賴有加,你若能與皇上闡明利害……相信皇上會聽的。”
王守仁走到一邊坐了,微笑道:“晚輩倒覺得李大學士多慮了。”
李東陽倒沒生氣,隻是比較詫異,“何以這麼說?”
“百姓不會,也沒理由造反。穩住了百姓,就穩住了社稷。”王守仁道,“士紳確實利益受損了,可仍享受朝廷優待,他們難受是真,卻也沒膽子造反。”
李東陽皺眉,道:“話是這麼說沒錯,可士紳在地方上的影響力有多大,你難道不明白?”
王守仁頷首,坦誠道:“李大學士的擔憂不無道理,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大明會被各種瑣事所擾,地方士紳,乃至地方官,都會給朝廷施壓,可他們也隻有施壓這一手段,他們會合起夥造反?不會的!絕對不會!”
“彆動不動就說造反。”楊廷和淡淡道,“不會造反,卻能讓朝廷政令癱瘓,無法管理地方,如此一來,朝廷賦稅莫說增加,反而會進一步縮水,你真當地方上的鄉紳、地主們是善男信女?”
“陣痛是肯定的,可坐視兼並問題持續惡化,才會真正動搖我大明根本!”王守仁道,“曆朝曆代,興衰無不與兼並掛鉤,幸賴,眼下的大明遠沒到積重難返的地步,真到了那時,再推行這樣的國策,怕才真會惹得天下大亂!”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王守仁沉聲說:“現在施行隻是痛一陣,未來施行可能會要了命,一直不施行,大明隻會走曆朝曆代的老路。”
“你……”楊廷和慍怒,念及自己身份,他不好直接與王守仁爭辯,於是看向王華,問,“王尚書就是這麼教育兒子的?”
要擱往常,不用楊廷和開口,王華就會上演人前教子,不過,他突然覺得兒子的話非常在理。
眼下難,可眼下不搞,以後更難搞。
細想想,朝廷真就推行這一政策,大明就國將不國了?
並不會!
可若兼並到了百姓難以維持生計,地方士紳完全掌握了百姓命脈之時,那才是滅頂之災。
王華的沉默,讓眾人意外的同時,又不免氣憤。
焦芳開口:“老夫老矣,未來如何是看不到了,不過眼下不可不顧,如此國策一旦推行,大明各地抗稅行為將不勝凡舉,地方士紳是不會自己冒頭的,他們會裹挾百姓,難道用武力強行鎮壓?
就算皇上可以不顧百姓死活,軍隊就不會出亂子嗎?”焦芳質問,“莫忘了,利益受損的不止有士紳、文官,武官、勳貴亦在其中,軍中主將侵占軍屯的行為並不是什麼秘密,他們就不心生埋怨?”
頓了頓,“此外還有藩王,誠然,今大明藩王失去了三衛,可這並不代表他們對皇權沒有威脅,皇上此舉太失人心了,一旦動蕩加劇,有野心勃勃的藩王趁機舉事,又當如何?”
李東陽眉頭緊皺,緩緩開口:“焦尚書並非危言聳聽,這也是本官的憂慮,若藩王以反對皇上個人而起事,難保有人騎牆觀望,若藩王再許諾各種好處,怕是……”
“李大學士言之有理。”楊廷和深表讚同,斜睨了王守仁一眼,“百姓不會造反不假,可百姓不造反,並不代表政權就不會受到衝擊!”
這話表達出的意思,在場人心知肚明。
建文帝執政期間百姓造反了嗎?
並沒有!
甚至當時的百姓都非常擁護建文帝。
可結果呢?
那樣一個堅如磐石的政權,硬生生被顛覆了,其根本原因就是動了既得利益團體——藩王,軍隊!
楊廷和乾脆擺明了說:“大明再經不起內耗戰爭了,戰事一起,這盛世繁榮必將付之一炬,甚至,再也難以重現。”
楊廷和目光灼灼的看著王守仁,道:“皇上如此寵信於你,你卻為了不失聖寵,進而坐視皇上,乃至大明陷入危局……你可羞愧?”
王守仁不羞愧。
隻是心累。
此外,還有失望。
這群政治權力中心的巨擘,在涉及自身利益時,表現得太過短視了,且過於求穩的他們,對改變有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哪怕明知改革帶來的好處,也會因短期的陣痛望而卻步,順便給自己找出諸多理由,來支撐自己的懦弱、無能。
王守仁相信,這些人中不全是因多交幾成賦稅而激烈反對,甚至就連他個人相當討厭的楊廷和,他亦相信其不是為了那幾成賦稅。
到了這個位置上,青史留名才是第一追求!
可話說回來,若想青史留名,必須要執掌大權,可執掌大權的基礎是能使喚的動政治抱負。
想要
——跟著老大有肉吃!
這才是權力的本質,畢竟……絕大多數人奉行的都是有奶便是娘。
從這方麵來說,這些大佬還是在爭取利益!
隻不過,他們爭的是權,是名,而非那幾成賦稅,他們圖謀更大。
不能說錯,卻也絕不算對!
王守仁歎道:“諸位大人怎麼就不能對皇上、對大明,有點信心呢?怎麼就不能為大明千秋計著想呢?”
“其實……皇上還是聖明的!”
這些個問題,在此之前王守仁、朱厚照就深入探討過,並計劃出了一係列措施,不過,他不便明言。
這些人可沒一個省油的,一旦說出實情,必定會額外生出事端。
“便是在朝堂上,王僉都禦史這話,本官亦要辯駁。”楊廷和淡淡道,“若皇上猶如神明,何須臣子,何須軍隊?”
王守仁嗤笑一聲,兩手一攤:“若諸位大人都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我想就沒必要談下去了,大過年的,就不留諸位了,請吧。”
眾人震怒,恍惚間,他們好似看到了永青侯那混賬!
他們大多沒與其共過事,可李青那些‘混賬"事,他們如雷貫耳,今日王守仁這做派,簡直是李青第二。
不,人李青好歹有爵位在身,你王守仁算老幾?
就憑你爹是尚書?
不錯,尚書是牛,可俺們哪個又比你爹差了?
簡直……豈有此理!
楊廷和怒極,道:“王尚書!這就是王家的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