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了?”朱厚照挑眉。
李青微微搖頭,歎道:“你少來激我,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新君登基大赦天下是慣例,還是不免俗的好。”
“不免俗……”朱厚照升起一股無名火,“罪臣一並全赦了?”
“不然呢?”李青反問。.
“不赦!”
“……皇上,你剛登基,當以穩定為主。”李青苦笑道,“上來就炸刺除了讓君臣關係降到冰點,沒有半點作用,新君大赦天下非大明獨有,曆朝曆代多以如此,打破常規並不見得是好事。”
頓了下,補充:“當然,我知道你是為了大明好,為了江山社稷好,可你要想清楚,許多事,並非靠帝王意誌就能得以施行,即便強施行出來,也會弊大於利,甚至隻會流於形式。”
朱厚照沉默。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讓他備受打擊,可他又無法否定李青。
平心靜氣的想想,李青所言句句在理,反倒是他……太過異想天開,顯得幼稚。
李青溫聲道:“慢慢來,莫急。肅清吏治的過程,就好比去另一個村時遇到了大山阻礙,這座大山沒有路且充滿荊棘,何必非要撞得頭破血流?
披荊斬棘的勇氣固然可貴,卻也隻剩下可貴了,為帝者,當以實現目標價值為主,而不是逞一時之勇,不是嗎?”
“唉…,做人難,做皇帝更難,做個好皇帝更是難上加難。”朱厚照頹然,燃起的鬥誌在這一刻儘數熄滅,甚至變得萎靡起來。
李青安慰:“有困難才有挑戰性,克服後才能更有成就感。”
“嗬嗬……”朱厚照苦笑笑,卻是沒感受到慰藉,苦惱道:“其實我並不是很想做皇帝。”
“說什麼混賬話呢?”李青輕叱,滿麵怒容,“你父皇就你這一個兒子,你不當誰當?還沒開始就喪失了勇氣,你對得起他嗎,對得起列祖列宗嗎,對得起大明嗎?”
朱厚照惱火、汗顏、自慚,末了,悶聲道:“發發牢騷還不行啊?”
“不是什麼牢騷都能發的!”李青怒視他,“若真不想做皇帝,大可現在就說出來,迎藩王入京也未嘗不可,你皇爺爺不隻你父皇一個兒子,不愁後繼無人,彆占著茅……,不想乾就彆乾了。”
李青不知嘉靖是誰,不過,他知道若此時讓藩王入京,大概率不會是嘉靖。
“放肆!”朱厚照惱怒,“你……!朕一句戲言,你竟敢如此說話,不怕朕誅你九族嗎?”
李青注視著他,不言語,那雙眸子幽冷到了冰點,濃密長發微微浮動。
霎時間,怒火如遇一池寒水,瞬間熄滅,朱厚照隻覺仿佛在被一個魔王凝視。
這一刻,他竟不敢看李青。
他有種錯覺,麵前這個男人是無儘深淵,但凡稍有差池,便會被吞噬,墮入無邊黑暗。
這種念頭沒由來,卻是濃鬱的,恐懼的……
良久,
朱厚照默然道:“今承繼大統,方知朝事之艱,國事之難,為君之不易;我本欲如大鵬同風而起,扶搖直上,奈何……明知弊病,卻無法革新。心中氣鬱,生出退卻之心,實屬不該。”
罕見的,他認錯了。
李青眼眸微動,緩緩低垂,道:“是啊,挺難的,可,無法退卻,不能退卻,怎敢退卻……。”
突然的情緒波動太過猛烈,以至於修道百餘年,李青竟無法平靜下來,那恐怖氣勢波動雖無形,卻格外攝人心魄。
朱厚照湧起濃濃的愧疚,莫名覺得自己對不住這個男人,儘管他不知這愧疚從何而來。
好一會兒,朱厚照鼓足勇氣抬起頭,望向這個男人,那雙眸子滄桑,深邃,璀璨……又似乎過於溫潤了,水汽充盈,令人心傷。
正欲細看,男人起身背對著他,道:“年號是什麼?”
“正德。”
沉默,很久的沉默,男人似乎疲倦到了極點,嗓音低沉無力,好似用氣音在問:“何也?”
“嘉德……有歧義。”朱厚照悶悶道,“嘉德,假的;正德,真的……不隻朕一個人這麼認為。”
“嘉:美;德:品行也。”李青釋義。
朱厚照弱弱道:“正:直也,法也,公也。”
李青沉默,許久,歎道:“你既覺得好,依你。”
登基大典已過,年號不可更改,自朱元璋取洪大武功之意建元洪武,終其一朝不改,大明的皇帝就不允許中途改元了。
年號定下,便是伴隨一生,無可改變。
畢竟……哪怕是那般迷信神仙的嘉靖,終其一生也沒有改元。
“你擬的年號朕雖沒全用,卻也用了一半,怎麼樣?還算夠意思吧?”朱厚照抖機靈。
實在是氣氛太沉悶了,壓得他喘不過來氣,他想緩和一下。
可事實是,這自以為的幽默並未達到目的,反而使得氣氛更僵,僵硬的朱厚照想逃離這裡。
最終,還是李青走了。
走之前,道:“切不可操之過急,當下最重要的穩定,先穩定下來,方可謀而後動。”
頓了下,又說:“我以後住連家屯,會常來宮中,如若沒來且你有需要,可遣人通知我。”
如若之前,朱厚照定會說他跟武將走太近了,現在卻也隻是點點頭,道:“哦,知道了。”
李青沒再說話,抬步走出大殿……
~
連家屯兒。
小院兒。
陽光下,李宏坐在小馬紮上,寬闊後背仍是魁梧,卻透著蒼老之意,烏發灰敗,銀發奪目,他拿著草料,驢子低頭咀嚼……畫麵唯美。
卻又不美。.
察覺他來回來,李宏放下手中草料,抬手拍了拍驢子腦袋,站起轉過身,笑道:
“乾爹,這驢子挺乖的,一點也不倔。”
“喜歡你就養著吧。”李青說。
李宏乾笑著撓撓頭:“我待不了多久了,還是乾爹你養吧。”
他想讓乾爹有個說閒話的,可以無需忌諱傾訴的對象,哪怕隻是單方麵。
“不了。”李青搖搖頭,“養過一個就夠了,我嫌麻煩。”
李宏歎了口氣,道:“那好吧,孩兒走時帶上它。”
“嗯…,我去歇會兒,晚飯等我起了我來做,今日皇帝登基大典你老早就起了,也去歇著吧。”
…
乾清宮。
“父皇你安心養病,朝政的事就放心交給兒臣吧。”朱厚照坐在床邊,拿火剪挑了挑不遠處炭盆兒,暖意濃了許多,道:“兒臣問那李長青了,好生調養的話,未嘗不能恢複健康。”
朱佑樘含笑點頭,他打量著兒子,眼中滿是欣然,道:“我兒穿龍袍就是帥氣。”
“有嗎?”朱厚照撓撓頭,有歡喜,也有不好意思。
“那當然了。”朱佑樘笑吟吟道,“不僅帥氣,還成熟了呢。”
“父皇過譽了。”朱厚照訕訕笑笑,接著,正經起來,歎道:“兒臣如今做了皇帝,方知為君之難啊,以前……”
“父皇,對不起。”
“乾嘛這樣說?”朱佑樘不解。
朱厚照心情低落,道:“之前我看待事情太單一化了,一廂情願的以為隻要肯改變,就一定會改變,可現在……才知父皇的不容易。”
“有些事不得強改,有些事改了則會釀成更大禍端,父皇兩頭為難,兢兢業業,兒臣卻不理解,甚至覺得您……軟弱。”朱厚照慚愧道,“父皇禦極近二十載,國力昌盛,四海承平,已是好極,兒臣……怕是兒臣不及父皇萬一啊!”
“唉,兒臣太自以為是,自作聰明了……”朱厚照檢討。
憶起往昔父皇的操勞,為國事而整日憂慮,他更是自責。
彆人不理解,自己這個兒子也不理解,著實……不孝。
“嗬嗬……今兒什麼風啊,父皇還真不適應呢。”朱佑樘笑嗬嗬的說,心中寬慰。
有兒子理解的欣慰,有兒子成長的開心,有放心托付江山的輕快。
朱佑樘胖手撫著兒子麵頰,笑容帶著自豪,篤定,“我兒定比我強。”
“兒臣……害怕,害怕讓父皇失望。”朱厚照低低道,再不複昔日神采飛揚,自信滿滿。.
“哎?其實做皇帝也沒你想的那麼難。”朱佑樘輕歎道,“父皇執政近二十年,有可取之處,亦有不足之處,弘治朝國力能穩步上升,不出現動蕩,非父皇之功,那是先帝,那是列祖列宗努力打下的堅實基礎,父皇啊……勉強算是個守成之君,稱不上大有作為。”
頓了下,說:“父皇的確過於寬仁了,這其中有穩中求進的考量,卻也是能力不濟的體現,不過……你不一樣。”
“兒臣……哪裡不一樣?”朱厚照現在沒了天之驕子的自我感覺良好,甚至有些自我懷疑。
朱佑樘鼓勵道:“天資聰穎,睿智果敢,父皇覺得……你保本憲宗,努努力能追趕一下太宗。”
“……父皇,你這話你自己信嗎?”
“哈哈哈……少年人怎能失了信心?”朱佑樘爽朗笑道,“不存淩雲之誌,如何氣吞山河?”
“父皇對你有信心,你對自己有信心嗎?”
“兒臣……”朱厚照深吸一口氣,堅定地點點頭:“有!”
“這才是少年人該有的模樣。”朱佑樘拍著兒子肩膀,眸中滿是鼓勵,信任,以及化不開的寵溺,
“我兒最優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