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母子相對而坐。
“母後,父皇前些日子去了南昌,今兒寧王世子來京彙報了。”
“你父皇什麼時候回來?”紀太後問,夫君一走大半年,她很掛念。
“這個就不得而知了。”朱佑樘輕輕搖頭,解釋道:“父皇眼下已經離開,具體去了哪兒,就不清楚了,不過有那個神醫在,想來父皇亦可無恙。”
紀太後麵露失望,卻也不好說什麼,轉而安慰道:“你也彆有壓力,你父皇肯定會回來,他隻是放鬆一下而已。”
“朕明白。”朱佑樘苦笑點頭,頓了下,道:“母後,兒子想跟你說個事兒。”
“咱們母子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直說便是。”紀太後笑著說。
“兒子想……”朱佑樘道,“想等父皇回來,還位給他,重新做太子。”
紀太後笑容一僵,秀眉蹙起,奇怪道:“你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皇帝難當啊!”朱佑樘歎了口氣,“我能力還不夠,想再曆練曆練。”
紀太後沉吟良久,道:“你父皇若有重新禦極的想法,你自當還位,可若沒有,你便不能還,提都不能提。”
“萬一父皇不便明說,我不提……”
“你父皇不是扭捏之人,他若想,會直接說的,若不想,你還位他也不會接受,並還會覺得你是怕苦怕累。”紀太後神色認真,“你父皇是英主,他希望你也能像他一樣,知道嗎?”
“可……”
“你越怕做不好,越會做不好。”紀太後打斷他,道:“放平心態,該上朝上朝,該批閱奏疏批閱奏疏,沒有誰一上來就能做個好皇帝,彆急,彆強加給自己太大壓力。”
頓了頓,“還位之事,切不可提,除非是你父皇明確表達禦極意願,記住了!”
“好吧。”朱佑樘歎了口氣,道:“母後近來還好吧,最近各地的奏疏多了些,朕對母後的關心……”
“好的很,你就彆操心母後了。”紀太後叮囑道,“跟皇太後也要親近些,她是正室,儘管你父皇……對她的寵愛少了些,卻也要排在我這個聖母皇太後前麵,規矩不能亂,知道嗎?”
“朕明白。”朱佑樘點頭。
紀太後歎道:“她是個苦命人啊,與之相比,母後幸運的多了,你能做太子,做皇帝,更多靠的是運氣,所以啊,要時常保持一顆敬畏心,切莫盲目自大。”
朱佑樘好笑道:“母後啊,兒子是那種狂妄之人嗎?”
“也不能自卑。”紀太後補充,“你是皇帝,是百官,是天下萬民的主心骨,你要沉得住氣,遇事不能慌,你要慌了,下麵會更慌。”
“兒記住了。”
“嗯,要對自己有信心……”紀太後鼓勵著兒子,後宮不得乾政,她也隻能說些鼓勵的話,以安兒子的心。
知子莫若母,她知道,兒子不如夫君,但有些時候、有些事,往往沒有選擇。
她這個做母親的,也隻能幫這麼多,更多還要靠兒子自己。
這一屆的皇帝和太後關係極好,遠超成化、正統,甚至宣德都遠遠不如。
幸賴,紀氏性格恬靜、淡然,不乖張、不戀權,如若不然,這還真不是件好事。
…
次日,早朝。
君臣之禮過後,萬安第一個跳出來,先是對朱佑樘歌功頌德一番,繼而話鋒一轉,就皇嗣問題,展開了長篇大論……
最後,以一句‘請皇上納妃’做結尾。
主意是他想的,這個功勞自不能讓出去。
六部九卿倒也沒跟他搶,他們的目的不過就是讓皇上息怒,達到也就是了。
萬安言罷,他們立即附議,紛紛奏請。
朱佑樘沒想到,這群人竟連自己納不納妃都要管,不禁慍怒:
“朕登基不足一年,就要大行享樂之事嗎?!”
“皇上此言差矣,傳宗接代怎麼會是享樂呢?”萬安一本正經的說。
百官亦是附和。
在他們看來,這是皇帝麵子上過不去,納妃也要有正當理由不是?
朱佑樘卻是真的慍怒,哼道:“不必說了,朕不會納妃。”
百官內心嗬嗬,暗道:皇上這是又要麵子,又要裡子啊,也成,隻要能討他歡心就好。
“皇上大婚已近一年,卻無子嗣誕生,不利於國本啊!”萬安依舊充當急先鋒,拍馬屁這方麵,他可是專業的,“傳宗接代,延續祖宗香火,這是孝道。”
這台階,你就說舒服不舒服吧……萬安暗暗自得。
百官不禁也生出一抹欽佩,還得是人萬安啊,奉迎上意這塊兒,卻是一把好手。
他們立即跟進。
在群臣想來,皇帝頂多略一猶豫,便會就坡下驢。
隻因……這台階給的太漂亮了。
不料,朱佑樘卻是勃然大怒,恨聲道:“怎麼,你們是說朕的皇後生不出皇嗣嗎?”
“臣不敢!”百官齊齊請罪。
心裡卻在想著:差不多行了,皇上你咋還裝上了呢?
“行了,平身吧。”朱佑樘籲了口氣,沉聲道:“納不納妃,是朕私事,此事切莫再提!”
呦呦呦,還裝呢?
萬安深吸一口氣,嚴肅道:“皇家無私事,事關皇嗣更是大事,還請皇上三思。”
“請皇上三思……!”
群臣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朱佑樘震怒,比昨日還怒,這群人可真的是……蹬鼻子上臉啊!
“說正事吧!”朱佑樘極力克製著怒氣,“國事更為重要。”
“皇嗣就是政事,就是國事!”萬安恭聲說,“還請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以宗室香火為重。”
“臣附議。”
“臣也附議。”
…
奉天殿嘈雜一片,朱佑樘的胸膛起伏愈發劇烈……
“萬安!!!”
萬安一哆嗦,訥訥道:“臣在!”
“你,你……”朱佑樘胖臉漲紅,哆嗦了半天,愣是沒能說出話。
站班太監見皇上臉色殷紅如血,駭了一大跳,也顧不上規矩了,連忙扶住他,尖聲道:“皇上龍體違和,散朝!”
說罷,便扶著皇上走下玉階,揚長而去……
百官麵麵相覷,旋即,不約而同地看向萬安。
萬安一臉正氣,道:“皇嗣是國之大事,亦是國之根本,身為臣子,自當爭取!”
“不錯,我們要爭取。”
“我們去跪宮門,皇上不同意,我們就不起來。”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奉天殿,跑去午門跪了。
皇上啊皇上,這台階總夠了吧?您可彆再存還位的心思了啊……群臣跪在宮門前,暗暗想著。
這波,他們姿態放的太低了。
~
朱佑樘被氣昏了頭,直到回了乾清宮,才清醒過來幾分,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哆嗦道:
“傳旨:萬安隻會讒讒阿諛,曲意奉迎,實無大學士之才,更無大學士之德,立即回鄉養老……不得延誤!”
“是,奴婢遵旨,皇上,您可得息怒啊,龍體要緊……”
“少囉嗦,快去,快去!!”
“是是,奴婢這就去。”站班太監忙不迭去了。
這時,張皇後從隔壁款款走來,見夫君如此模樣,頓時緊張上前,關心道:
“皇上,你這是怎麼了?”
“無事,那群人實在欺人太甚。”朱佑樘緩緩搖頭,卻仍自生氣。
“皇上息怒,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張氏撫著他的胸口,心疼道:“乾嘛氣著自己呢。”
“他們……唉!”朱佑樘氣道,“他們暗喻影射你誕不下皇嗣,讓朕廣納嬪妃,還說是為了孝道,為了大明江山社稷,實在是……氣人!”
“啊?”張氏先是一呆,後又一驚,繼而也怒了,“他們怎能如此說,臣妾……”
說著,眼淚撲簌簌的掉,委屈道:“都是臣妾不好,是臣妾不爭氣……”
“莫哭,莫哭了。”朱佑樘連忙哄著,“朕豈會聽他們一麵之詞,咱們都還年輕,怎麼會沒有子嗣呢。”
“嗯嗯。”張氏哭著點頭,試探道:“皇上若是想納妃,臣妾也不會說什麼的。”
她確實不能說什麼,儘管她是皇後。
莫說這是皇家,哪怕是尋常人家,正妻無子嗣,也不能攔著不讓丈夫納妾。
古往今來,哪有皇帝隻有一個女人的?
張氏也明白,彆看夫君這會兒說肯定,但納妃是必不可少的,不過,這一天能晚些來,當然是最好。
她也不過是個還沒二十歲的女子,哪能沒有排斥情緒。
說起來,皇帝夫君很寵愛了,自夫君登基後,她就搬來了乾清宮住,夜夜宿在一起,寵幸更是沒斷過。
可這都快一年了,肚子愣是沒有反應,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看來,是得找太醫看看了……
~
午門。
群臣還在跪宮門,以全聖德,讓皇上既有裡子,麵子上也得光亮。
大暑的天,也真難為了他們。
以前跪宮門是為了反抗,如今跪宮門卻是為了討好,沒辦法,誰讓新帝這麼招人待見呢?
突然,早朝的站班太監,挺著胸脯昂著臉,快步走來,一看就是要傳達聖旨。
群臣眼睛一亮,皇上總算是下台階了。
萬安更是心花怒放,新帝不待見他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如何不知?
不過,打今兒起,一切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