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
這天,漠北軍情來報,汪直、王越率騎兵奇襲,斬敵千餘人,俘獲戰馬七千餘匹,駝、牛、羊等牲畜五千三百餘,弓、矢、甲等萬餘……
朱見深大喜。
他倒不太看重這些豐厚戰果,他看重的是漠北草原上的勢力失去這些物資後,日子將會過得何等艱難。
沒有這些賴以生存的東西,要麼去搶其他勢力,要麼被其他勢力進一步洗劫,無論是哪種情況,對大明來說,都是件值得慶賀的事。
“好啊,好!”朱見深心頭暢快,“汪直果然沒讓朕失望。”
~
次日早朝。
朱見深將汪直的戰績公之於眾,滿朝官員自然個個開心。
不過,恭賀之餘,他們把功勞全安在了王越身上,全然不提汪直分毫,這令朱見深頗為惱火。
朱見深當然明白,這是文官在為插手軍隊造勢,這一點他不意外,他惱火的是這些人太沒品了,一點也不講究。
吃獨食是吧?行,那朕就讓你們一口都吃不上……朱見深沒有直接發火,因為犯不上,也沒有必要。
動不動就震怒,氣也氣死了。
朱見深隻是說,將士們打了大勝仗要好好犒勞,便轉移了話題……
朝廷打了大勝仗,上對國家,下對百姓,都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哪怕是沒有得到實惠的百姓,都會產生一種優越感。
這是國家強盛的強有力證明,所以,軍功從不遮掩。
朱見深有意造勢,文官集團也有意造勢,以至於大軍還未歸來,整個京師的人都知道了。
隻不過,雙方造勢的側重點不同,朱見深是為汪直造勢,而文官集團卻是為王越造勢。
從民間輿論反響來看,顯然是文官集團更勝一籌。
沒辦法,太監這個群體,天生就不招人待見。
在這個最重視孝道的時代,斷了子孫根的人,很難以讓人瞧得起。
…
永寧宮。
貞兒奉上茶,狀似無意的說:“皇上,汪直這次立下大功,你要如何賞賜他啊?”
“當然是重賞啊!”朱見深嗬嗬笑著說:“朕還要賞你呢,要不是你舉薦,朕就錯過這麼個人才了,他能有今日也是你教的好,說說,想要什麼,朕無有不允。”
貞兒好笑搖頭:“臣妾啥都不缺,還要什麼賞賜啊?”
“哎?必須要!”朱見深心情不錯,笑道:“機不可失,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可要好好把握。”
“那皇上既然這樣說,臣妾就鬥膽了。”貞兒試探著說道,“臣妾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皇上可否允準?”
“說說看。”
“皇上可否先答應?”
朱見深蹙了蹙眉,道:“你先說。”
貞兒無奈,隻好道:“臣妾想請皇上,不要獎賞汪直。”
“這怎麼行?”朱見深果斷拒絕,“無論是誰,立了功都要獎賞,不然誰還肯為朝廷賣命?”
“那就賞賜他一些錢財,可好?”
朱見深還是拒絕:“不成,這麼大的功勞,僅賞賜一些錢財,豈不顯得朕刻薄寡恩?”
貞兒苦笑道:“他現在已是禦馬監掌印太監,西廠提督太監,皇上你還能賞他什麼?他畢竟……隻是個太監啊!”
貞兒很聰明,她已經察覺出了苗頭不對,如今的汪直權柄已然滔天,再進行封賞……怕是離大禍臨頭便不遠了。
當一個人到了賞無可賞的時候,通常就是他倒大黴的時候。
眼下汪直便是如此。
他起點太高了!
對這個當兒子養大的奴婢,貞兒付出了真情實感,實不願他走到那一步。
儘管皇帝夫君一再承諾不殺汪直,但貞兒看得明白,彆真指望天子一言九鼎,君無戲言。
皇帝說話不算數的多了,比如方才還說‘無有不允’,現在卻是毫不客氣的拒絕。
小祖宗寵她,愛她,卻不會為了她,置大局不顧。
汪直從始至終就是一把刀,當這把刀鋒銳、剛硬到極點之時,便是折斷之日。
“皇上,太監權柄太大,一樣會危害江山社稷。”貞兒勸道,“他現在的權勢已然蓋過了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再進行封賞……內廷就失衡了啊!”
朱見深不悅道:“朕說過,朝局的事你不要多嘴。”
“可是……”
“你還不是皇後呢!”朱見深大聲打斷,平複了下,哼道:“便是皇後、太後,也不能乾政,貞兒,你莫要恃寵而驕。”
貞兒沉默,自憐自傷。
見狀,朱見深有些後悔,卻也沒有哄,起身道: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才公平,朕……朕出去散散心。”
“皇上慢走。”貞兒低著頭,眼瞼低垂。
她好像哭了……朱見深心疼。
不過他依舊沒說軟話,轉身出了永寧宮,本來很好的心情,此刻也喜悅蕩然無存。
剛出殿門,就碰上了紀淑妃。
看得出,紀淑妃這些時日很舒心愜意,整個人十分鬆弛,嘴角帶著淡淡笑意,給人一種清閒輕快之感。
朱見深駐足,好奇道:“你最近心情很好啊?”
“呃…是。”紀淑妃盈盈一禮,“臣妾見過皇上。”
“免了免了。”朱見深擺擺手,道:“陪朕走走吧。”
“是。”紀淑妃隻得取消跟貞兒下象棋的娛樂,陪著皇帝夫君散起了步。
兩人相處不多,朱見深對這個無心插柳的妃子並無太深感情,卻絕不討厭,怪隻怪紀淑妃這性子太木訥了。
莫說貞兒,她要是能有宸妃的一半討好人的手段,也不至於是如今地位。
哪怕兒子是太子,她也一直是邊緣人物,不過紀淑妃反倒樂在其中。
“說說,最近遇上什麼喜事了?”
“也沒什麼。”紀淑妃訕訕道,“就是看著佑樘一天天茁壯成長,心裡開心。”
朱見深怔了下,旋即明悟過來,輕笑道:“是因為朕說了不會改換太子,你才這麼開心的吧?”
紀淑妃一凜,忙道:“換不換太子,一切皆由皇上說了算,臣妾哪敢為此喜怒哀樂啊?”
朱見深笑笑,沒繼續這個話題,輕聲說道:“佑樘性子隨你多些,有些木訥仁弱,他日你做了聖母皇太後,這性子要改改才是,你上麵還有皇後,再上麵還有太後,哪怕是為了佑樘,不能讓她們作妖,懂嗎?”
“皇上萬歲。”紀淑妃說。
朱見深苦笑,也有些生氣:“朕與你推心置腹,不是聽你說場麵話的。”
“臣妾錯了,”紀淑妃忙賠罪,“臣妾記住了。”
“嗯…”朱見深點點頭,突然問:“進宮前,你和汪直認識嗎?”
“不認識。”紀淑妃搖頭,“臣妾也是聽了萬姐姐說起,才知他也是……跟臣妾一起進的宮。”
“這樣啊……”朱見深似有些失望,又似感到心安,歎了口氣,轉而聊起了生活瑣事。
一路走,一路聊,最終聊進了淑妃寢宮……
~
禦花園。
朱祁鎮俯下身,用衣袖擦了擦花園前的擋土牆石階,扶錢氏坐下,“累了吧?咱們歇一會兒。”
這兩天不再那般燥熱,他領愛妻出來走走。
李青曾說過,多走動走動對小錢的身體有好處,他一直記在心裡。
錢氏笑了笑,笑容透著些許疲倦,不過興致很濃,好似回到了數十年前那會兒。
“夫君,妾有個不情之請。”
“跟夫君還客氣什麼?”朱祁鎮佯裝不悅,“直言便是,無有不允。”
錢氏緩緩點頭:“妾走後,夫君再納個妃子吧。”
“跟你說了多少次,不吉利的話不要說。”朱祁鎮皺眉,“你這身體好好調養,沒什麼大礙的。”
錢氏苦笑,她自己身體什麼樣,她最是清楚。
不說油儘燈枯,卻也離大限不遠了。
“妾是說萬一,夫君可否答應?”錢氏希冀的望著他。
朱祁鎮默了下,苦笑道:“為夫都奔著花甲之年的人了,對女色早就不感興趣了。”
“有個人陪總是好的。”錢氏輕聲說,“一個人太孤獨了,夫君你又不似李先生……人啊,還是要有個伴才行。”
朱祁鎮指了指遠處的奴婢,笑道:“宮裡這麼多人,你覺得夫君會無聊孤獨嗎?”
“不一樣的,還是有個枕邊人才好。”錢氏說。
一走數十年,朱祁鎮當初的另兩位妃子已然不在,如今就隻剩下錢氏、周氏。
錢氏知道夫君極其厭惡周氏,這才提出讓他納妃。
太上皇納妃、生子……也沒什麼,更影響不到朝局。
譬如唐朝的太上皇李淵。
大明早已改製,藩王宗室的供給生生削減了一半,且除嫡子王爵外,餘者儘皆依次遞減,朱祁鎮多生幾個兒子無關痛癢,更上升不到拖垮大明財政的地步。
隻是,朱祁鎮卻是沒了這樣的心思,倒不是說他身體不允許,而是他不感興趣了。
做過皇帝,做過俘虜,做過富家翁,如今又做回了太上皇……他這一生稱不上精彩紛呈,卻是跌宕起伏。
如今的他心態佛係,已經脫離了低級趣味。
“這個……好吧,我答應你。”朱祁鎮不想她不安。
“嗯。”錢氏放鬆下來,輕笑道:“夫君,我們再走會兒吧。”
“嗯,好。”朱祁鎮扶起她,繼續散步……
~
八月初,汪直、王越大勝歸來。
一直很有想法的朱見深,又開始了他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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